經營了兩年多,咖啡店漸漸變成了拼圖交換中心。雖然並非我們的原意,但我們也樂見其成。有人捐出拼圖,也有人拿拼圖來交換。由於地方有限,我們也經常把拼圖送出。有時是仙姐私下送人,但更多的時候,是成批地捐贈到慈善機構。我們會定期作篩選,把重複的、太舊的,或者一直乏人問津的,漂流到別的地方。
經常有客人以為我們是售賣拼圖的店,上門尋找他們的心頭好。當他們發現原來我們只是一間咖啡店,店裡只有幾十種拼圖,而且只能在店裡玩,很多時也會失望而回。後來匹叔成為我們的顧問,常常在店裡搞活動,又不時代客訂購一些特別款式的拼圖,間接令我們變成了出貨點。如果有人要找已經絕版的拼圖,便不得不找二手動漫和玩具專家純黑地獄幫手了。我也因此被迫跟這個人多了交接,實屬非不得已。
尋找拼圖並不是我們的業務,但有時候我們卻不務正業,為的並不是生意,而是不得不達成某些願望。
好幾個月前的一個週末,一對打扮入時的男女來到店裡。看樣子兩人大概三十四、五,雖已脫稚嫩的年紀,但依然散發著充滿幹勁的年輕氣息。男的穿貼身休閒襯衫和西褲,女的穿無袖襯衫和百褶裙。醒目大概是最適合的形容詞,用英文說就是 smart。
點了咖啡後,那個男的急不及待地跑到拼圖櫃尋寶,那個女的卻氣定神閒地挺直腰板,交疊著腿,坐在位子上等著。找了一輪,男人問我有沒有《男兒當入樽》的拼圖。我印象中是沒有,但也親自翻了一遍。他露出孩子氣的失望表情,不情願地選了較新的動漫作品《鬼滅之刃》。
接下來全程都是男人在玩拼圖,而女人只是在旁邊用母親般的眼神望著他,間中像逗孩子似的問他一些關於畫中人物的問題,好像:這個額頭上有胎記的是主角?這個女生為甚麼咬著竹筒?這個為甚麼戴著野豬頭套?很明顯她是為問而問,並沒有很認真地期待回答。男人卻答得很詳細,顯示他對動漫非常熟悉。
過了一會,男人還是不死心,看準仙姐是老闆娘,跟她說:不好意思,你們真的沒有《男兒當入樽》嗎?
很抱歉,沒有啊!仙姐禮貌地回答。
有沒有辦法找到呢?
我們是咖啡店,不是買拼圖的,沒有相關的門路。
這時候女人幫腔說:真的沒法子嗎?都怪我不好,把他的珍藏弄丟了。找遍了二手商品網站也沒有,正確地說是沒有原本那一款。
搬家的時候,都說好把所有漫畫和周邊送人,但要留下這一套!怎麼會讓搬運工人當垃圾丟掉呢?男人雖然是笑著的,但明顯有點動氣。
女人沒有正面回答,轉向我們說:我老公就是這樣的一個大細路!嫁了這樣的人真麻煩!
仙姐是過來人,同情地說:我先生也是這樣,人到中年還沉迷高達,一屋都是高達模型,他恨不得每晚攬著高達睡覺!
大家聽到都笑了出來,氣氛也緩和了,男人也沒有再抱怨,低頭繼續拼圖。他那帥氣的外型和稚氣的神情形成強烈對比。
坐了半天,那位妻子說時間不早了。雖然拼圖還未完成,丈夫也沒有堅持,只是聳了聳肩,站起來和妻子牽著手離開了。仙姐說:這種組合,要女的相當包容才可以吧。我說:或者太太也有特別的興趣需要丈夫包容呢!仙姐邊想邊說:如果是這樣便平衡了。為甚麼我當初不培養一些要老公遷就的興趣呢?
這件事便告一段落,我也沒有再想起這對夫妻。想不到幾個月後,那位妻子一個人再來到咖啡店,問了那個相同的問題:你們真的沒法找到那幅拼圖嗎?她用手機向我們展示一張照片,說那是他們的舊居,在客廳牆上掛著那幅《男兒當入樽》拼圖。
我真的急著要找到這幅圖!她的聲音異常激動,令我們嚇了一跳。
不是你們的婚姻出現問題吧?仙姐問。
不是,是我先生進了醫院。他上個月突然暈倒,入院後發現腦部有腫瘤,情況非常危險。我這樣說好像很幼稚,但我欠了他很重要的東西,我要趁還有機會還給他!
本來大家都覺得拼圖只是玩具,可有可無,但聽她這樣說,卻立即相信這無可置疑是極為重要的東西。我建議找純黑地獄幫手,他是這方面的專家。
我和女子坐下來聊了很久。她的名字叫 Jessica,她的先生叫做 Jeffrey,兩人是大學同學,畢業後同樣做投資顧問,財貌雙全,簡直是金童玉女,羨煞旁人。結婚後一直過著二人世界,也沒有打算生孩子,因為妻子愛自由自在,丈夫則自己還是個大孩子。Jessica 並不討厭丈夫對動漫的興趣,但也沒有很認真對待,覺得那是有一天會放下的東西。新婚時丈夫帶著十幾箱漫畫搬進新居,她卻覺得有點礙著。她不斷說服丈夫把漫畫送人,最後剩下他最珍愛的一套,結果卻給她連同拼圖弄丟了。她自責說,雖然不是有意,但也肯定是不在意。
純黑地獄一口答應了,條件是我答應跟他吃飯。我拒絕了他這麼久,這是絕佳的機會。我無可奈何地應承了他。《男兒當入樽》雖然是九十年代的漫畫,但影響力非常持久,跨代獲得無數男生的熱愛。我以前的男友阿聲,也是標準的入樽迷,集齊整套漫畫和很多周邊。我當時的感覺也像 Jessica 一樣不以為然。
過了一星期,純黑地獄帶來了拼圖,雖是二手,狀況良好,價錢是一千二百元。他說這是 2018 年《週刊少年 Jump》慶祝五十週年的重製版,曾經一度炒到三千元。我問他為甚麼動漫拼圖這麼難找,又賣得這麼貴。他說:名畫拼圖沒有版權,誰都可以出,動漫作品卻要授權。而且動漫作品有時間性,熱潮過後,拼圖賣光了,便不會重製,變成絕版。甚麼東西一絕版便會升值。
我傳了訊息給 Jessica,說找到拼圖了。她立即打電話過來,說:可以麻煩你現在拿來醫院嗎?Jeffrey 恐怕快等不到了!我聽到她的聲音已經哽咽了。
我連忙坐的士去醫院,Jeffrey 已經進了 ICU,Jessica 很焦急地在外面等。我把拼圖交給她,但覺得現在用處已經不大。Jessica 抱著盒子,紅著雙眼,突然說: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我們一起拼了它!兩個鐘頭應該可以完成吧?
我跟她去了醫院的餐廳,找個位子坐下來,把拼圖倒出來,像參加拼圖大賽似的,以最快的速度拼起來。我突然想起需要一個拼圖框架,便立即打電話給純黑地獄,叫他買一個送來。他當然隨傳隨到。
我們也顧不得旁人的眼光,在醫院裡瘋狂地拼圖。圖中有漫畫裡不同高中籃球隊成員的人像,應該是非常齊全地集合了作品中的人物。
Jessica 一邊拼,一邊說:換了是 Jeffrey,每一個都是熟人,應該會拼得很快吧!我卻完全不認識他們!他們都是他的老朋友,我卻一個都不認識,也沒有想過去認識他們!完全不知道他為甚麼喜歡他們!為甚麼我沒有早點這樣做?現在不是已經太遲了嗎?
說到這裡,淚水從她的眼眶湧出來,源源不盡地流下臉頰,然後滴落到拼圖上,就像動漫畫面一樣。
純黑地獄及時把拼圖框架送達,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完成的拼圖移過去,裝裱好,Jessica 便拿著拼圖衝回 ICU 去。
當晚 Jeffrey 離世。在他還有微弱的意識時,看到了他自少年時代到現在,一直珍愛的漫畫的拼圖。是曾經一度在他妻子手中失落,現在藉著他妻子的手重現的美麗畫面。圓了這個小小的心願,他想必可以安然離去。
我在醫院餐廳流了淚,純黑地獄很體貼地遞上紙巾。我謝過了他的幫忙,他提醒我要履行諾言,我便說:好啊,我就和你一起在這裡吃一頓飯吧。
在醫院吃?他難以置信地說。
醫院餐廳也是餐廳。我說。
他無奈地去買了兩個套餐回來。我見他一臉可憐的模樣,又覺自己太冷酷無情,便說:
你再幫我一個忙,我便和你到正常的餐廳吃,可以嗎?
我託他找一套《男兒當入樽》的原版漫畫。
一個月後,待 Jessica 辦妥 Jeffrey 的後事,我約她來咖啡店見面。我把那套三十一冊的漫畫送給她,她感激莫名,說:
謝謝你!我現在可以開始,逐一去認識他的老朋友了。他們應該也會,告訴我很多關於他的事吧!
我忍不住跟她一起再同哭了一遍。
我兌現承諾,跟純黑地獄去了一間正式的意大利餐廳吃了頓晚飯。那幅拼圖和那套漫畫他也不肯收錢。喜歡動漫的人,是有一種純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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