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日)天晴,炎熱
早上天氣不錯,照原定計劃游泳。星期天會所泳池人較多,可能是暑假最後一天,不少年輕父母帶孩子下來玩水,氣氛少有地熱鬧。我嘗試挑戰游直池,但只游到一半便氣力不繼。姐說,以私家泳池來說,這個池算是又大又直,就算不及標準池,也至少有四十米長。我現在的限度是二十米,目標是夏天結束前游到四十米。我游的時候,姐們輪流在旁邊陪我,指導我修正姿勢,又給我做示範。我在水底看姐們的泳姿,真是美到不得了。我一定要以姐們為模範,發奮練習!
中午本來約了阿來,回家換好了衣服,卻突然收到阿修的訊息,說阿來「瞓著咗」。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語,表示人格轉換了,暫時找不到對方。阿來和阿修嚴格區分彼此的生活圈子,所以就算阿修認識我,也不會主動跟我接觸。他們會用記事簿溝通,預先寫下每天的行程。阿修知道阿來今天約了我,便發短訊通知我。這種事經常發生,我早有心理準備。
空出來的時間,我思量著怎樣安排。庭音姐星期天要上班,咖啡店也會很多人,不宜今天過去。幸晨姐陪她爸爸慶祝生日,去了吃自助餐。姐在家裡排第二,上面還有一個大姐。她們進大學後,父母便分居,因為媽媽跟生意合伙人有婚外情。再後來便正式離婚了,媽媽亦隨即再婚。聽說媽媽的教養方式很高壓,姐姐比較聽話,成績優秀,大學畢業後任職金融機構,幸晨姐只顧玩樂和扮靚,在家成了反叛分子,入大學後搬了出來,便沒有再回家住過。相反,她跟爸爸較親,不時約出來見面,像朋友一樣談天說地。
我一直有問題想向疏離支大哥請教,趁今天沒事做,便大著膽子問他有沒有空。他很快便回了訊息,約我在大埔墟見面。我們去了一間舊式茶餐廳吃飯,他說那是他經常和幸晨姐見面的地方。我問他對深層心理學有甚麼看法,他反問:你說榮格?我點了點頭,他又問:你看過他哪些書?我說:《紅書》,一些文集和別人介紹他的書,都是中譯本。他便說:我有他的英譯全集,你要不要看?我立即用力點了點頭,他便用訓導的口吻說:做學術最緊要是看原典,不要只看轉述和引用。當然,原文看英譯也足夠了。然後他便說了一些對榮格心理學的見解,從哲學的角度,無意識和原型是先驗條件,但還不是形而上的本體,說著便扯到了康德,一會竟又扯到牟宗三。我有點跟不上,但盡量記住一些要點。疏大哥果然是博學奇人,怪不得連不易認輸的幸晨姐都對他拜服。
飯後他帶我坐巴士去他的住處,上山後在大埔道下車,再走一段小路進村。位置離中大說遠不遠,說近又不近,坐巴士或小巴幾分鐘便到校門,走路的話至少要二十分鐘。我想像當年幸晨姐住這裡的時候,每天往返大學的情境。他租住的是村屋的二樓,面積不大,但有兩個睡房。客廳排滿了書架,上面塞滿了書,地上和桌上的書也堆積如山,剩下可以走動的空間很少。看不見任何可以用作飯桌的地方,也沒有電視機等設備。
疏大哥為我罕有地開了冷氣,說是今年夏天第一次開,平時都只是用電風扇。他很熟練地在書山中移開一條路徑,在深處挖出幾本大書。那些書印刷簡單,每本都至少幾百頁厚,拿在手中非常重。他說,全集共二十幾本,他幫我挑了對我有用的冊數。他把書捧進其中一個睡房,裡面頗為淺窄,但十分整潔,床是鋪好的,枕頭和被子也齊全,書桌和書架上有少量文具和書籍。疏大哥說:這是幸晨以前住過的房間,都保持原樣沒有動過。我問他為甚麼把房間留著,他聳了聳肩,說:就當是她的避難所吧!如果她出甚麼事,也有個地方給她安頓。我試著問:其實,當年發生甚麼事?他說: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但對她也是個打擊吧。她那時候很喜歡玩社交媒體,經常貼些自拍靚相,吸引很多留言和按讚,在大學裡又玩劇社,算是個出風頭的人物,但後來因為某個社會事件,在臉書上說了些話,得罪了某些派別,被瘋狂謾罵洗版,不得不把帳戶關掉,甚至連宿舍也住不下去,便搬過來這邊暫避,怎料一住便住到畢業。我很有感觸,說:疏大哥你對姐很體貼,多得你保護她。他突然又臉紅了,揚了揚手,說:沒有啦,她這個人很頑強,不用人保護的。我忍不住說:你一直想她搬回來嗎?你對姐,有那種意思嗎?他背過臉去,整理書架上的物件,輕描淡寫地說:沒有,我和她不是那種關係。我不敢再問下去,便在書桌前坐了下來,問他可不可以自己在這裡待一會。他做了個手勢叫我自便,幫我開了冷氣,退出房外,輕輕關了門。
坐在幸晨姐住過的房子裡,感覺非常奇妙。我無法體會她當年所經歷的事情,但又感覺跟她很親近,好像被她的氣息所包圍。在這種美妙的氛圍下,在綠意盎然的窗前慢慢地翻著榮格全集,好像跟姐有某種深層的連結。看書看得累了,我索性躺到姐的床上,幻想自己和她融合為一。然後又猜想,也許姐不時會回來這裡避難,枕頭上好像還殘留著姐的氣味。就在半夢半醒之中,感到手機的震動,拿起來一看,是阿來的訊息,他「瞓醒了」。抬頭望向窗外,已經黃昏的天色。
我約了阿來在大埔墟見面。疏離支大哥把幾本大書分兩個袋子裝好,幫我拿到公路上,弄到滿身大汗。我看著他那發紅的皮膚,說:大哥,你這個辛苦嗎?他以為我說那些書,回道:不重,我是個搬書人。轉念才意會我的意思,又說:小事,些少不適,夏天會比較麻煩,不過早習慣了。我忍不住眼眶都濕了,疏大哥便笑著說:傻瓜做甚麼?我說:疏大哥你人太好了!他搖了搖頭,說:是你情感太豐富吧!怪不得幸晨這麼疼你!我想告訴你,其實幸晨當年那件事,有部分是我造成的,我對她很差勁!一輛的士駛近,他連忙伸手截住,把我送上車,關門,在外面向我揮手。不知怎的,我在車上一直流淚。
在大埔墟下車,阿來已在路邊等我,見我雙眼紅紅的,問我甚麼事,我怕他擔心,笑著說沒事。他幫我拿了書袋子,給那重量嚇了一跳,我說自己拿一袋,他卻搶了過去,說:別看我這麼瘦,粗重工夫可做不少啊!他問我想吃甚麼,我說餃子,之前疏大哥說附近有一間不錯的餃子店。我們吃著餃子,我告訴他去疏大哥家借書的事。他拿出其中一本翻了一下,好像那是聖書似的,很鄭重地還給我,說:一定是非常厲害的書!阿來考了三次文憑試也不及格,又在獄中度過了兩年,只能做售貨和運貨。這些書對他一定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了,但他還是那樣恭恭敬敬地把它捧著,那麼相信它們對我的重要性。想到這裡又感到很傷心。知識是甚麼呢?知識重要還是情感重要?沒有知識的人,也可以擁有值得尊重的情感嗎?
飯後阿來雙手拿著兩袋沉甸甸的書,陪我沿著河邊散步。我知道他很開心這樣做,便沒有跟他客氣。走累了又找了間糖水鋪坐下來,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好像想補回下午失去的時光,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坐火車回粉嶺。他幫我把書拿到家門口才離開,我擔心地說:你明天雙臂一定會很痠痛!他搓著上臂的肌肉,笑著說:那我就可以更記得今天和你一起的感覺了。我說:不過阿修一定會很生氣。他聳了聳肩,說:他留給我的麻煩也不少呢!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紅書》!!!🤘🤘🤘好激動
讀原典不易,必須沉下心來,才能到達那片知識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