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2016(五)耶穌受難節 有雨,微冷
醒來的時候,我在自己的房間內,一切都很熟悉,但又有些許的不同。我掀開被子,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細細觀察房間內的事物。藍色碎花窗簾漏進冷白的日光,外面應該天陰多雲。穿著褪色的棉質睡衣的身體,有微冷的感覺。書桌上堆滿了溫習的課本,在小型告示板上貼著文憑試時間表,在報考科目上用螢光筆畫了記號。門後的衣架上掛著校服裙,小書架上整齊地排列著我喜歡的文學書,其中一本米黃色書脊的是新出版的小說。所有的一切,都跟我已經變得有點模糊的記憶相符。
沒錯,這是我九年前的房間,而我自六歲開始便住在這裡。
我起床,走近書架,抽出那本書,封面設計非常簡約,用線條和色塊勾畫出一個女體的背面,下面有單一個「心」字,右上角是作者名:董啟章。我記得這本書是我上個月新買的,雖然忙著應付即將來臨的公開試,但還是在週末一口氣讀完了。我一直有讀他的書,幾乎每一本都有買。我知道他就住在附近,我經常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碰到他,但我不敢跟他打招呼。想起自己從前的內向個性,不禁搖頭失笑。
我拿起書桌上已經充滿電的舊型號手機,是早上七點半。今天是耶穌受難節假期,接續還有三天假期,我應該趁這幾天全力溫習,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去完浴室梳洗,再到大廳看了一下。一切依舊,但爸爸不在。我回想了一下,記起這年復活節假期他和同事們去了台灣旅行。哥哥那時住在大學宿舍,很少回家。至於養柴犬,是爸爸再過兩年退休之後的事。我回到睡房,打開衣櫃,換上衛衣、牛仔褲和薄羽絨外套。我把那本書放進小背包裡,看了看窗外,也帶了接合傘。
三月初春,雖然還有涼意,但屋苑門外的朴樹已長了新葉,綠意盎然。路邊的木棉樹也掛滿了紅色的杯子狀花朵。我抬頭望了望馬路對面的公屋大樓,然後便向左拐入上坡小路。右方的小丘上,是一棟有著咖啡色外牆的十層高住宅大樓。我要找的人就住在那裡。我知道他這時候已經開始每天早上去公園步行的習慣。小路周圍非常清靜,一個人也沒有,我站在那裡會十分顯眼,但也沒有辦法,唯有躲在一輛停在路邊的小型貨車後面。
過了十分鐘,一個穿著厚羽絨外套,頭戴絨帽,撐著行山杖的中年男人從屋苑大閘走出來。雖然只看到背面,但他那條馬尾很容易辨認,決不會錯。他朝坡道走上去,撐著拐󠄆仗,步伐緩慢,好像走得有點辛苦。我保持距離,跟在後面,不想驚動他。如我所料,他一直往公園的方向走去。大馬路這邊途人較多,都是去上班和上學的,有的排隊等巴士,有的通過行人天橋去火車站。他的身影在人群中時隱時現,但我不怕跟丟,因為我知道他的目的地。
一進入公園便開始下雨。下得不大,但也到了要打傘的程度。看見他低著頭,試圖加快步伐,但腳步又有點蹣跚,情況頗為狼狽。我從背包掏出接合傘,打開,向他追上去。
不介意我幫你遮一下嗎?我說,把傘高舉到他的頭頂。
他有點驚訝,說:謝謝!其實我有帶傘,只是趕不及從背包裡拿出來。
不要緊,用我的。你去哪裡?
沒哪裡,只是在公園裡逛一陣。
你每天都來逛公園嗎?
他點了點頭,說:可以的話,盡量做點運動。
你不舒服嗎?
腿有點無力,呼吸也不順。
那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和你到亭子那邊去吧。
這時候雨勢變大了,途人都改道到有蓋行人路那邊,公園幾乎空無一人。
麻煩你不好意思,如果你有事做,不用理我。他有點戒備地說。
不要緊呀!我都是來散步的。而且今天放假呀!
你是學生?
中六,下星期開始考 DSE。
那不留在家裡溫書?
早上出來走走,溫書更有效率。
他點了點頭,沒有回話。
來到涼亭下面,我收了傘,把它靠在長椅旁邊的地上。他隨即坐了下來,好像很累的樣子。我看他的臉色不是很好,臉形也比我認識的他瘦很多,可見他當時的身體狀況的確很差。我在他旁邊坐下來,說:
其實我是你的讀者。
他滿臉狐疑地說:你跟蹤我?
我連忙解釋說:沒有呀!我住在你家對面的大廈,就在坡道下面白色那棟,所以經常碰見你。不過,今天我的確是有備而來的。
我從背包掏出他的新書和一枝筆,說:我知道很唐突,但是,可以給我簽個名嗎?
他無奈地說:不可以說不吧!
他拿過書,放在大腿上,翻開扉頁,問:你叫甚麼名字?
賴晨輝。早晨的晨,光輝的輝。
他用有點顫抖的手,寫了我的名字,題上「心物不二」四個字,簽了他的名字,然後寫上日期。我很開心地拿回書,說:
謝謝你!我會珍藏這本書的。你知道嗎?你將會用 NFT 重新出版這本書。
他抬頭望著我,說:甚麼是 NFT?
我覺得自己有點魯莽,連忙說:是區塊鏈技術。
甚麼?未聽過。
你就當是一種電子書吧!
他不以為然地說:我不看電子書的。
我趁他發現不妥之前,改變話題,說:寫了這本書,覺得好點了嗎?
他有氣無力地說:我以為會好,但還是不是很好。
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吧。復活節兼清明節當天,你最後和こころ一起去參觀寺院的那個早上。
你看得很仔細。こころ消失後,便沒有再回來。
她現在回來了。
他再次望向我,露出懷疑的神情,說:你說你是こころ?你只是個小書迷吧!
你這樣說太看不起人了。是小書迷又怎樣?我有點生氣地說。
他好像後悔自己太過火,放輕語氣說:不好意思,我應該感謝你才是,但我真的很累。
沒關係,我明白的。
他見我不說話,反過來逗我說:你說你念中六,快要考 DSE,即是十八歲?
十七,十月才十八。
你十月生日?
十月七日。
他露出驚訝的表情,說:跟我兒子一樣!但他比你小四歲。
我差點便說我其實是他的女兒,但忍住了。
考大學有信心嗎?
有,我知道我一定考到。
果然很有自信啊!
本來沒有的,不過後來有了。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知道結果。
大學想讀甚麼科?
中文系,我想做你太太的學生。
很有眼光。他肯定地說。
我將來要寫關於你的論文。
他笑了出來,說:看書不是為了寫論文的。
我不忿地說:我當然知道!我看你的書,是真心喜歡,喜歡到一個程度,希望和自己的學業結合在一起。
做完論文便不會再喜歡了。他犬儒地說。
不會的!我現在還是那麼喜歡!我堅決地說。
他不明所以地說:你現在還未做,當然可以這樣說。
我不知道怎樣向他解釋,唯有說:你將來就會知道。
好啊,那四年後再說吧!祝你順利考入中文系!他用不知是真心還是敷衍的語氣說。
你這個人,對讀者太差了!
也許是我的語氣很重,他有點愕然,立即道歉說:
是嗎?我沒有察覺到。對不起令你失望了!
你太驕傲了!覺得自己就是一切!你簡直是個獨裁者!
獨裁者已經死了。
是你殺死他的。但沒有用,還有黑,另一個你。
黑也會死吧,但我殺不了他,他超出了我的控制。
所以你停寫了,因為你無法駕馭黑?
我無法駕馭那個變得越來越龐大的世界。它把我壓垮了。
所以你寫了《心》,面對內在的自己,試圖得到解脫。
但こころ卻跑掉了。她見死不救!
別這樣情緒化好嗎?こころ沒有走,她只是被隱藏了。
被誰隱藏?
被你的陰暗面隱藏,就像月亮被地球擋住,而暫時失去光芒。
比喻不錯,你頗有文學天分。
別叉開話題,看著我,我是晨輝,我是早上的太陽。
你說話不像一個十七歲女生,太老成了!
我嚇了一跳,以為給他看穿,但他只是隨便抱怨而已。我決定乘勢而上,說:
你說得沒錯,我其實已經二十六歲。
那你又騙我說是十七歲?
我沒騙你,我也是十七歲。
他大力擺了擺腦袋,說:究竟是你有毛病,還是我有毛病?我看到甚麼幻覺嗎?
你就當我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春天精靈吧。
別開玩笑了!小妹妹,放過我吧!我是個病重的人!
不大不小的雨繼續下著,整個公園都籠罩在灰濛濛的迷霧裡,亭內的空氣卻清晰明澈,毫無障礙。他打了個冷戰,把厚羽絨外套的拉鍊拉到下巴,抱著雙臂。
不用擔心,天氣很快便回暖。我安慰他說。
我恐怕自己過不了今年。夏目漱石也是四十九歲死的,他和我相差整整一百年。
我保證,你一定會比潄石長命。
你憑甚麼這麼肯定?
因為我來自未來。我決定直截了當地說。
我以為他會笑出來,但他只是有點疑惑,說:
未來?多遠的未來?
2025 年。
這麼近?至少也是 2050 年吧!
你不也老是寫近未來的小說嗎?
說的也是。所以你其實已經二十六歲,但卻回到十七歲的自己的身軀?
真不愧是寫小說的,一說就中!
你也很有寫小說的潛質,講大話不眨眼。
過獎了,我是跟你學的。
真是個難纏的小妹妹。好的,就當你是來自未來吧,你為甚麼要回來?
我回來找你。
找我做甚麼?
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為甚麼?
因為你曾經救過我,現在輪到我來救你。
我救過你?
你令我在生死邊緣重新活過來。
我會做這樣的事?
我點了點頭。他又說:
那你怎樣救我?幫我醫病?
心病還需心藥醫,你自己在這本書裡面寫的。
沒錯,但こころ還沒有把我醫好就跑掉了。
她沒有跑掉,她回來了。
她就是你?
是我,也是你自己。
他停下來,按著胸口,喘著氣,過了一會,才虛弱地說:
謝謝你,晨輝小妹妹!你給我一段很有趣的對話,足以成為一個有趣的小說場面。但我沒有力氣再玩下去了,請原諒我。
我見他真的氣噓噓的,便說:不要緊,今天就說到這裡吧!我也不急著要回去,可以再待兩三天的。我們下次再聊吧!
他像聽了低級趣劇的爛台詞似的,抿著嘴巴笑了笑,撐著行山仗,試圖站起來。我上前扶了他一把,說:我陪你回去吧!
雨勢稍歇,但還要打傘。我比他矮小,要把傘舉得高高的。回程的路上雙方都保持沉默。去到行人天橋,我問:
你不是每天早上也去吃早餐的嗎?
他點了點頭,我便說:不嫌我煩的話,我陪你去吃吧!我保證不談來自未來的事。
他嘆了口氣,大概是沒有力氣拒絕,便在我的攙扶下走向火車站旁邊的商場。我發現他後來常去的那家茶餐廳還未開業,他當時每天去的是快餐店。我沒所謂,找了位子讓他坐下來,便去了幫他點餐和取餐。弄好之後,他自嘲說:
看來我已經變成廢人。
我笑說:不會啦,我不會一直在這裡伺候你的,之後你還得靠自己。
吃早餐的時候,我和他輕鬆地聊了些生活的話題。他似乎在說話、呼吸和吞嚥之間有點不協調,經常要停下來休息。談到他正在英國劍橋學術休假的太太,我說:趁她回來之前,去看醫生吧,不要再拖了。
我不想看精神科。
不看你不會好的。除了心藥,也需要物質上的藥。心物不二嘛!你自己寫的。為甚麼排除物呢?聽我吧,我是來自未來的。
他喝著熱奶茶,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
吃完早餐我便送他回家。看著他走進屋苑的閘門,我說:我隔天再來找你。他沒有甚麼熱情地揮了揮手,好像只想打發我。他很明顯沒有相信我的話,只當我是個無聊的小書迷。
我沿著下坡路走向自己住的屋苑,經過公屋大樓對面,又抬頭仰望,心想:不知道那個人在不在呢?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把 D 玩弄於股掌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