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六)下雨、清涼
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人還在熟睡中。我本來應該昨晚離開的,但因為太累,不小心睡著了。趁身邊的人還未醒來,我悄悄起床,整理了一下儀容,走出了公屋單位。
來到街上,發現外面在下雨,但雨勢不算大。我戴上外套的帽子,低著頭走出去。過了馬路,向自家屋苑入口走去,看見 D 打著傘走出來。他有點驚訝地說:這麼快便晨運回來?我說:不是,我昨晚在阿來家。他恍然大悟,說:那快點回家休息吧。他把傘子舉在我頭上,正想回頭走向屋苑,我卻說:我想去公園走走。他說:不累?我搖了搖頭。
我和 D 慢慢向公園走去。只是毛毛細雨,一把傘也足夠。開頭大家也沒有說話,進了公園,D 抬頭望向樹冠,說:你看,樟樹都換新葉了,還長出小顆粒狀的花朵。下雨天上班的人也會取道有蓋行人路,公園變得十分寧靜。我們一邊走,一邊檢視樹木的變化。朴樹、大葉榕、細葉榕都長滿了茂密的青嫩葉子,合歡才剛開始撒掉細碎的羽狀葉片,串錢柳掛著一串串深紅色的花朵,宮粉羊蹄甲連筴果都長出來了,山指甲的小白花已開到尾聲,沒有多少香味了。足球場旁邊的杜鵑叢開了零星幾朵,看來不消一兩個禮拜就會全部綻放了。
D 說:雖然只是個普通的路邊公園,但每年看著樹木的變化,不經不覺,也看了二十八年了。我數算了一下,說:我比你遲幾年搬進來,也住了差不多二十年了。他湊近山指甲殘存的小白花,說:花期過了,又要明年才再見了,但還是會期待呢!我望向路邊正趕著上班的人潮,說:但沒有多少人會留意到吧。
當我們走到一棵老榕樹前,我停了下來,雙手合十,默禱片刻。D 問我做甚麼,我說:悲老師曾經花了很長時間觀察這棵樹。樹幹上糾纏的紋理,就像在痛苦中掙扎的人體。當時他一邊看,一邊淚流滿臉。昨天是清明節,我不知道悲老師的墓地在哪裡,沒法去拜祭他。那麼,就在這棵樹下面紀念他吧!我轉向那棵樹,說:悲老師,我想告訴你,我有了孩子。雖然她可能是蛭子,但你曾經說過,蛭子也是神,蛭子神有一天會回歸。現在,就由我把她帶回人間吧!說罷,我流下了淚。
天氣不好,姐們沒有下來跑步,我便和 D 去了吃早餐,然後才回家。洗了澡,睡了一會,中午再爬起來。本來想整天留在家裡,但卻收到蔓的訊息,說阿修午飯時間去咖啡店找她,說了些很過分的話,幸好庭音姐制止了他,但不知道他下班後會不會又來鬧事,或者在甚麼地方等著。我立即回覆說:不要害怕,我現在出來。其實我也沒有把握可以說服阿修,但跟他面對面談是遲早的事,不能逃避。
去到咖啡店已經三點。週六下午是最繁忙的時段,整間店坐滿了客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拼圖,還有些人在排隊等位子。我和蔓聊了幾句,便去了吧枱後面找個角落坐下來。見大家忙得不可開交,兼職的新人又不是很熟手,便起來穿了圍裙,幫忙做些小雜務。
一直到六點,阿修在二手書店那邊下班,果然又出現在咖啡店門口。庭音姐陪我一起出去,跟他說店裡人多,不方便說話,提議到閣樓慢慢談。最近咖啡店準備擴充,連閣樓也租了下來,加開一層,會多出一倍的位子。
我和蔓和阿修從小樓梯走上去。庭音姐擔心我的安全,本來也想跟著來,但我說:店裡很忙,不要太多人走開,阿修不會對我們怎樣的。閣樓的裝修大致完成,只差加添桌椅和佈置。我們在唯一的一張桌子坐下,我和蔓坐一邊,阿修坐另一邊。阿修忍不住搶先說話,講了一大堆我怎樣教唆蔓遠離他,和跟阿志合謀取代他的話。這些都在我意料之中。然後他又說到我的孩子,怪我們沒問過他便發生這樣的事,但又說孩子他也有份,立場有點前後矛盾。蔓一直勾著我的臂,身子在顫抖。我緊握著她的手安撫她。
我很耐心地等阿修發洩完,然後說:阿修,我很了解你的感受。我認識阿來這麼久了,我很明白那種隨時失去自己的不安感。其實我何嘗不是同樣不安?不知道自己愛的人甚麼時候出現,出現了又甚麼時候消失,消失之後又會不會再來。難道這不是折磨嗎?不是痛苦嗎?這種痛苦蔓也領略過。我們早就知道要付出代價,但我們還是選擇跟你們在一起。我不是說自己愛上人格分裂症患者有甚麼了不起,但我們不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騙的,而是主動地、心甘情願地選擇這樣做的。這件事大家也有付出和努力,沒有人是純粹的受害者。所以,現在不是計較誰對誰錯的時候。我完全沒有必要做對你不利的事。事實上當初促成你和蔓,支持你和蔓在一起的是我。我不和阿來結婚,雖然有我自己的原因,但也是不想妨礙你和蔓。相反,是你的脾氣、你的疑心嚇壞了她。你應該知道她是從小受到家暴傷害的孩子,成長經歷對她來說是個巨大陰影。你如果對這一點沒有感受,也沒有改變自己的覺悟,那就請你放手吧!我不會讓蔓再承受那些惡劣的對待!我曾經信任你,期待你會改變,成為一個值得蔓愛上的人,但如果你做不到的話,你還有甚麼資格要她留在一個隨時會消失的人身邊?大家相處的機會已經那麼稀少,那麼珍貴,如果再把時間浪費在爭執和怨恨之上,那生存還有甚麼意義?阿修,去接受治療並不是要針對誰,而是希望讓你們三個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當然沒有人知道這個點在哪裡,和結果究竟是怎樣的。三個人格之間的關係肯定會出現變化,也絕對有機會有人會失去一些,甚至全部。但與其一直維持殘缺不全、互相衝突的狀態,不如好好尋求融合的可能。連阿來也打算接受任何結果。是我的阿來!我孩子的爸爸阿來!我可能會永遠失去他!但我不可以為了保住阿來,而繼續任由黃志來這個人陷於混亂,無法正常生活!所以請你明白,我完全沒有私心。也請你想清楚,單純靠衝動生存下去,對自己和對身邊的人,是不是一種幸福。也請你想清楚,對蔓是不是準備付出,準備改變自己,而不是為了佔有,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雖然你和阿來的性格完全相反,但我不想相信,你代表的是惡意,是破壞,是傷害。你也可以善待人,可以肯定人,可以療癒人,而請你首先善待自己、肯定自己、療癒自己。阿修,請你看在你也有份的孩子的份上,好好想清楚,你想她有怎樣的一個父親!
我說完,站了起來,按著自己的腹部。蔓在我旁邊哭成淚人,阿修也震驚得呆住了,完全不懂反應。我雖然很激動,但我也很冷靜。我知道我在這個時刻不能示弱。面對阿修這樣的人格,我不能退縮,但也不能以暴易暴。我要令他反省,自我觀照。我要給他遞上鏡子。只有他自己能解開自己的心結。
阿修張開口,試圖說點甚麼,但說了幾次也不成功。他突然站起來,轉身衝下樓梯,發出巨大的聲響。蔓很擔心地望著我,說:他會不會衝出馬路,或者找個地方跳下來?我說:不會的,阿志會制止他的。我全身虛脫,跌坐下來,然後眼淚便決堤而出了。
庭音姐看見阿修衝落樓,連忙上來看我們。我臉上還掛著淚,但卻向她微笑說:姐,沒事,不用擔心,我跟他說得清清楚楚了。
晚上我們會合了幸晨姐,一起去吃壽司。我好像消耗了大量能量似的,肚子很餓,一口氣吃了十碟。大家也瞠目結舌,以為我受了甚麼刺激,我說:我要食埋 BB 嗰份嘛!幸晨姐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的胸口說:你個 B 肯定是個大食 B,輝妹妹你也要加緊儲定啲糧給她了!
回到姐們家,我和蔓分別收到阿修的訊息。他跟我說:你說得對,我明白了。他跟蔓說:對不起,我還是適合自己一個,我不會再打擾你了。阿修是個不懂表達複雜思想的人,很簡單直接,但意思也很清楚。
雖然事情暫時解決了,但蔓的心裡卻充滿歉疚。她說:其實也不能完全怪阿修,是我自己主動接近他的。晨輝,我這樣做,是因為我想接近你,想體會你的感受。我這樣說會不會很無恥?我拉著蔓紋滿了植物圖案的手,說:不會的,蔓。所有事,所有人都有份的,所有人也有責任。我們都在不知不覺間互相影響,但這也是無法避免的。我們唯有保持清醒,時時覺察,把影響引向好的方面,這就是所謂愛吧。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