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咖啡店的客人,對於座位的選擇各有偏好,像我們這樣的小店也不例外。大家為的不只是那杯咖啡,也是那個可以抛開煩惱,短暫休息的空間,無論是與人共度,還是一人獨處。
我們的店子雖小,但環境甚為舒適,以溫暖的木質為主的裝潢,顏色不深不淺,光線效果既不太刺眼,也不太晦暗。桌椅擺放整齊,間隔疏密有致,沒有客人也不覺空蕩,坐滿客人也不覺擠迫。玻璃拉門設在門面左邊,右邊是一面落地玻璃窗。進門後左邊有兩張靠牆小桌,右邊有三張,只有最外面一張直接靠窗,但整個空間也採光優良。因為外面是內街,對面是舊式唐樓,不會有猛烈陽光照射,但也不致過於陰沉。
店面呈縱深長方形,櫃台、廚房和收銀處集中在中間部分的左邊,右邊較狹窄的通道上,只設有兩張小桌。過了櫃台是店的內部,面積和進門的外部相近,靠右邊牆放兩張長桌,中間另放一張。店面最內是男女洗手間、儲物房和後門。拼圖櫃在靠左的牆邊。在有限的空間內創造最寬裕的感覺,呈現出兩位老闆娘的智慧。
有些客人喜歡明亮開揚的外間,但也有些偏好較為私密的裡間。有的喜歡坐在人人可見處,也有的情願躲在不顯眼的角落。也有人特別喜歡坐在櫃台附近,方便跟老闆娘和店員聊天。大家的喜好真是各適其式。從客人選擇的座位,可猜到其性格或心情的一端。
有一個女生,就是專挑那個唯一的窗前座位。如果恰巧那張桌子被佔,她會坐在最接近的距離,待客人離開後,立即敏捷地換位。可以看見,她的神情由之前的坐立不安,立即變為舒適自在。相反,有一個男生,每次一進來就筆直走到店裡最深處,然後像掘地鼠一樣鑽進角落的位置。這兩個人來訪的時間有時重疊,有時稍為錯開,但總不會相隔太遠。當然,也有時候只有其中一人出現,或者兩人都不出現。而他們並無交接,看上去並不相識。只是因為他們南轅北轍的座位喜好,而在我這個旁觀者眼中連上了關係。
真的是這樣嗎?
女孩二十多歲,時下文青打扮,肩上掛一個印著貓咪圖案的布袋。她每次來都試一款不同的特色飲品,和不同口味的甜點。好好享受一番之後,便會專心地畫畫,通常用畫簿和顏色筆,但也有用電子繪圖板。有時畫店內的事物,有時畫窗外的風景,有時則畫想像中的題材。
看著她如飢似渴地畫畫,我們都很好奇,有一次仙姐問起,女孩說:之前浪費了一點時間,比別人遲了起步,現在要急起直追。原來她在念設計課程,但志願卻是畫漫畫。談到在香港畫漫畫很艱難,發展空間很小,她卻樂觀地說要去日本發展,又說正在學日文。女生眼大臉圓,說話表情誇張,愛穿鮮色系衫裙,真的有點像漫畫中的爽朗陽光女孩。
男孩也是二十來歲,但氣色卻和女孩截然相反,甚至有點陰鬱。他老是穿深色衫褲,每次只買一瓶橙汁,坐在那個角落位置,一動也不動,既不看書,也不滑手機,只是戴著耳機,低著頭,用棒球帽遮去了半張臉。我很懷疑他是不是在聽音樂。我們很尊重客人的私隱,看得出誰不想搭訕,絕不會破壞他們的寧靜。
日子漸久,我開始懷疑男孩在暗中偷窺女孩。他們的位置雖然在店的兩端,但卻成一直線,除非中間有其他客人,否則可以一覽無遺。不過,男孩並無其他可疑舉動,我們也不便干涉。直至我留意到一件不尋常的事情。
女孩畫畫累了,會玩一會拼圖。她專挑動畫類的拼圖,特別是宮崎駿的作品,但只是隨便玩一下打發時間,通常不會一次過拼完。每次她放下未完成的拼圖離去,男孩都會悄悄把拼圖拿回自己的座位,添補一些部分。我們設定了一些簡單守則:客人玩完拼圖要自行拆掉收拾,但如果不想拆掉未完成的拼圖,可以存放在特定的位置,期間有其他客人想玩,可以接續下去,也可以拆掉重做。如果沒有人動過,原本的客人下次來的時候便可以繼續玩下去。這樣可以給客人一點期待,吸引他們回來,但他們也要尊重他人的權利,和接受變數。女孩通常會找上次的拼圖,如是者來回幾輪,便等於兩人合作完成,但女孩並不知道,其實有人在背後出力。又或者她察覺到也說不定。我把這件事告訴仙姐,她卻說再觀察一下,不要輕舉妄動。
後來有一天,男孩提早來到。他自己拿來了一幅拼圖,看樣子是新品,應該是特意買的。他第一次主動開腔,說想把拼圖送給咖啡店。我們一向有接收拼圖的習慣,表示十分歡迎。然後,他坐下來,打開盒子,倒出拼圖,靜靜地完成了圖畫的上半部分。在湛藍的夜空中,平躺著,或者應該說是漂浮著,一個穿著藍色裙子的少女。少女的上半身微微上仰,眼睛閉上,兩條辮子在空中揚起。少女胸前掛著的一顆飛行石凌空而起,發出幽幽的亮光。
仙姐在旁邊看著,說:是《天空之城》啊!是八十年代的舊作呢!後生仔你幾時看過?
現在在網上甚麼舊東西都可以看到。我插話說。
我不只看過,我還親身經歷過。男生怯生生地說。
你經歷過甚麼?仙姐試探地問。
男生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沒有說下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擅辭令,還是有甚麼無法交代的隱衷。但直覺告訴我,他是沒有惡意的。他把拼圖板小心翼翼地放回木架上,然後像一隻受傷的獸似的逃離了咖啡店。
過了不久,女生來到店裡。她如常地選了窗前的座位,點了飲品和甜點,打開畫簿畫了一陣素描,有點心緒不靈似的,放下畫筆,托著腮,望著窗外沉思。然後她起來,走到店的裡間,在存放末完成拼圖的木架上尋找,看到了那幅剛才男生拼了一半的《天空之城》。女生面露驚訝之色,回頭向四周望了一下,見沒有其他人在,便捧著拼圖板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一邊工作,一邊留意著女孩的狀況。她的神情似乎有一點點平時沒有的凝重,態度也沒有平時那麼從容,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去完成拼圖。隨著畫面接近完成,圖象越來越清晰,她的內心好像也經歷著某種波瀾。在畫的右下方,有一個巨大的金屬輪子,從輪子的軸心伸出一條跳板似的東西,在跳板的末端站著一個少年。少年抬頭望著空中浮著的火女,神情並不十分驚訝,反而好像期待她的降臨。女孩盯著完成的拼圖,心情久久不能平服。
仙姐假裝漫不經意地說:噢,是我十幾歲看的經典動畫呢!你看過嗎?
我看過,在網上看的。女孩心不在焉地說。
這個場面有個名堂,你知道叫甚麼嗎?
女孩一臉茫然地抬起頭來。
叫做「從天而降的女孩」。仙姐說。
我就是那個從天而降的女孩。
你?
他是這樣說的。
他?
有人在我的臉書上留言。
女孩在手機上打開自己的臉書專頁,貼文都是她的畫作,也有在我們咖啡店拍的自拍照,連同她玩過的拼圖。在今日較早的一則留言中,貼了這幅拼圖的照片,和「給從天而降的女孩」的文字。
是那個男生啊!我說,望向那個空著的角落位子。
你認識這個人嗎?仙姐問。
我不肯定。四年前我的確曾經從一個高處墮下,當時我試圖爬過一堵高牆,一個男孩救了我,為我急救,但他為此付出了代價。我們都因此失去了兩年的時間。期間我沒有見過他,已經忘記了他的樣子。事實上,我從來沒機會看清楚他的樣子。也許,他就是這樣的吧?
女孩凝望著拼圖中的少年,像是看見夢中的人一樣。然後她又補充說:
但我不是這樣的。我沒有飛行石,從天而降就會墮地受傷。後來,我重新開始讀設計,我想,他也應該重新開始做些甚麼吧。不過,我也知道有些人從此倒地不起。
女孩站起來,用手機從上方拍下了完成的拼圖,然後貼到臉書上,加上一句說話: Laputa 已經毀滅,但天空中還存在其他的 Laputa 吧。
仙姐叫女孩拿走拼圖,說那是一份禮物,女孩卻搖搖頭,說:留給更多想尋找天空之城的人吧!
女孩從此沒有再來咖啡店,男孩也沒有。
我沒有問他們的名字。女孩專頁用的是化名。我想過叫他們做茜黛和栢斯,但是,又覺得沒有必要。我 follow 了女孩的臉書,不時看到她的新作。男孩沒有再留言,他開的是一個空帳戶,沒有任何資訊、貼文和朋友。
圖片來源: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