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拼圖象徵人與人之間的扣連,雖然很有道理,但也未免過分浪漫化。絕大多數的時候,所謂的扣連不過是無意義的隨機相遇,就像每天來到咖啡店的客人,大部分也只是萍水相逢,連眼神也沒有交換,招呼也沒有打一個,便回到自己的生活軌跡,從此各不相干。不過,也有些時候,就算毫無道理,我們也會選擇相信,有些相遇是冥冥中的安排。
這兩個人的名字,我就不寫出來了,我們姑且叫他們做三葉和瀧吧。你知道三葉和瀧嗎?沒錯,就是新海誠的動畫《你的名字》的兩位主角。沒看過的話,我便只能說,這是一部關於兩個人的靈魂連結的故事,至於身體互換,則不是一般人能體會到的了。當然,這只是一個方便的稱呼,這對男女跟三葉和瀧在外型和背景都完全不像。
是三葉首先來咖啡店的。初冬某天,在比午飯稍早一點的時間,一個神情恍惚的女子,進門時在入口的台階上絆了一下,我剛巧在旁邊,伸手扶了她一把。她一臉尷尬地謝過了我,努力裝出沒事的表情。她的年紀和我差不多,又高又瘦,咖啡色毛衣下面的胸部異常豐滿,穿著灰色西褲的腿很長。可能從學生時代開始,因為想掩飾胸部發育而縮起雙肩,導致有些微跎背。直髮及肩,架著一副金屬細框大眼鏡,淡妝下的臉色有點蒼白,是典型辦公室女郎的打扮。我們咖啡店雖然位於舊區,但附近也有幾座工廈改建而成的寫字樓,頗有一些白領人士出入。
女子點了抹茶鮮奶和雞肉沙律,大概是當做早午餐,份量和她瘦削的身材很相稱。她吃東西的時候很安靜,也沒有滑手機,每吃一口便用紙巾抹一下嘴,不小心掉在桌上的碎屑,也會撿回去放在碟子裡。遇到這個類型的客人,我們都知道應該減少打擾,也不會主動建議他們玩拼圖。在午餐時間客人漸多之前,女子便把桌面收拾乾淨,主動交回杯碟,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離去,好像一直在打擾我們似的。
後來每逢平日,女子都在同一時間來到,點同樣的食物,以同樣的姿態完成,像重複的夢遊一樣。唯獨是衣服不是每天一樣,有某種細微的變化,但風格卻非常一致,風平浪靜,清淡如水,但卻埋藏暗湧。我們以熟練的方式來招呼她,形成了無形的默契。對某些人來說,重複的生活規律令人安心。
有一天,這得來不易的規律卻因為一副拼圖而改變了。拼圖是瀧帶來的。那是一個老是穿深灰色長褸、戴鼠灰色鴨舌帽的年輕男子,看樣子三十歲未到,打扮好像是設計師那號人物。他比三葉稍遲出現,是在午餐過後客人稍散的時候。他一進來便問:這家店收不收拼圖?我有一盒舊拼圖想捐出來。我們當然很樂意接收,他便從布袋中拿出拼圖,原來是新海誠的動畫《你的名字》。我一看就覺得,這幅拼圖應該有某種紀念價值,不會是男生買來自己玩的。果然,他說那是大學時代和當時的女朋友一起拼的,但大家早已分手,拼圖留著也沒有意思,不如拿出來和其他人分享。阿川後來上網查過,這幅原裝日本拼圖已經絕版,在二手市場也有點價值。真不愧是二手書店老闆的女兒,遺傳了父親的觸覺。
男子頗為健談,聊開了便自道身世。他說自己是念電影出身的,平時幫人拍些宣傳短片,也有在專上學院教些相關課程,還在公餘做自己的創作云云,是常見的懷才不遇的類型。他之所以發現我們的店,是因為早前在附近的舊街取景。問他想拍甚麼,他說:時空穿越。不知為甚麼,我很想潑他冷水,但忍住了,因為這不是店員應有的專業態度。我再確認一次他是不是真的願意把拼圖送出,他有點過於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盒《你的名字》在拼圖架上擱了幾天也乏人問津。有一天三葉照常來了,當她點食物時,發現沒有雞肉沙律,因為給我們供應輕食的批發商弄錯了送貨單。她於是點了一件雞批。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小變化所致,三葉今天有點坐立不安。我有點同情她,便開腔和她說:在附近上班嗎?每天都見你來。她露出靦腆的神情,用輕柔得近乎聽不清楚的聲音說:我沒有上班,我是住在那邊的。我猜她是指舊區旁邊的新型中產屋苑。我還未想到接下去的話,她又說:我以前是在日本公司做文職的,不過後來沒有了。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我問:你辭職了?她低著頭,說:沒有,我有點病,沒法做下去。我擔心觸到敏感話題,不敢再問下去,只是含糊地說:休息一段時間也好,上班太磨人了。她以更低的聲音說:我先生也是這樣說。我沒法肯定自己有沒有聽錯,但又不便求證,便說:有沒有興趣玩拼圖?很療癒的啊!她好像聽不懂我說甚麼似的,只是眨著眼鏡片後的一雙大眼睛。我走到拼圖架前,隨手拿了那盒《我的名字》,放在她面前,說:有人剛捐出來的,要不要試試?
三葉看見拼圖,臉色一變,但隨即又隱藏起來,看似淡然地打開盒子,拿起拼圖塊慢慢檢視。開頭有點舉棋不定,然後在我沒有留意的時候,開始拼了起來。大概拼了幾十塊,她又停下來,彷彿拿不定主意似的。我說:不要緊的,不用勉強。喜歡的話,我幫你收起來,下次再繼續。她想了想,輕輕地點了點頭,腳步有點匆促地離開了咖啡店。
過了兩個鐘頭,瀧來了,說剛巧經過附近,但很明顯是不忍割捨,找藉口來看那幅拼圖。當他看到有人拼了左下方男生那個位置,他似乎大受震動,很久也說不出話來。然後他從拼圖中找出女生的部分,拼在圖畫的右下方。動畫中的三葉和瀧,像兩個不規則的孤島一樣隔空相對。他自言自語地說:那年動畫上映,我和當時的女朋友去看。看完後我買了這幅拼圖,大家一起砌的時候,談起動畫的構思,我覺得很精心很浪漫,她卻覺得很虛假很造作。於是大家便吵了起來,拼圖也沒有完成。過不久我們便分手了。當然不是說這幅拼圖令我們分手,但它是個觸發點,更根本的是世界觀的差異吧!那時候,也是我先拼了三葉,而她先拼了瀧的,就像現在的情況一樣。
他從拼圖看出很多意思來,我卻覺得一點也不奇怪。整個畫面大部分是藍天和白雲,沒有太多可識別的細節,比較難拼,而左下的瀧與城市背景,以及右下的三葉與草坡,很明顯最容易拼。任何人也會先從這兩個地方入手。我沒有告訴瀧之前的部分是誰拼的,一來覺得沒有關係,二來也不適宜把別的客人的情況披露。
第二天三葉如常來到,並且主動要求繼續拼圖。我把昨天瀧續拼過的圖拿出來,三葉一看,臉色又是一變,但很快又平服下來。她比平時花了更長時間留在咖啡店,匆匆吃完東西後,專注地完成了左邊的下半,好像終於安下心來似的,安靜地離開了。想不到下午瀧又來了,雖然沒有道明來意,但很顯然是為了拼圖。他看到三葉完成的部分,似乎早有所料,遙相呼應似的拼了右邊的下半。
第三天早上三葉來拼完了左邊上半,下午瀧便來拼完了右邊上半,整幅圖只差位於中間的、分隔兩個人和兩個世界的那顆星。不,說那是分隔,其實也是連結。我們這些旁觀者,都在猜測後續的發展,阿川甚至一口咬定兩人就是當年的情侶,但我覺得這樣太不可思議了。雖然跟動畫情節相比還不算機率太小,但怎樣說也太戲劇化了吧。
如我們所料,第四天瀧提早來到。當時三葉面對著只差一點便完成的拼圖,猶豫著要不要終結這個遊戲,瀧便推門進來。三葉抬起頭,在滑到鼻梁下方的眼鏡後面,瞇著苦惱又迷惘的雙眼,視線正好跟瀧充滿熱切期望的眼神相碰。場面就像漫畫定格一樣,所有動作和表情也完全地凝住了。一段舊情一觸即發,氣氛非常緊張。
過了半天,瀧在三葉對面坐下來,問:小姐,你以前是不是拼過這幅圖?
是的,在我念大學的時候,跟當時的男朋友一起拼過。
就是這一幅?
我以為是同一幅。
我也以為是同一個人。
誰?
我當時的女朋友。
你和女朋友分手了?
你也和男朋友分手了?
你以為我是她?
你也以為我是他?
因為你的拼法跟他一樣。
你的拼法也跟她一樣。
難道我們是相識的?
感覺好像是。
但事實上不是。
那又如何?
沒有如何。
不如一起完成它吧!
兩人拿起剩下的拼圖,拼出了那顆光芒四射的星星。三葉和瀧,也因此連結起來了。
有人計算過在動畫的尾聲,失去對彼此記憶的三葉和瀧,在東京乘坐兩條不同線的列車,在不同站下車,再步行至四谷的須賀神社第49個階梯再會,相遇的機率是352杼9208垓2022京1946兆分之1。我不知道這個天文數字有何意義,其實也沒有必要計算吧。在浩瀚的宇宙中,任何相遇都近乎不可能;相遇而能相愛,相愛而能相守,更加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了。
三葉和瀧沒有再來咖啡店,也許是因為完成了某種心願,又或者不想再碰到對方。但也說不定,他們會在別的地方繼續發展。無論結果如何,都已經是奇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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