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郵差照例接近中午來咖啡店派信,出乎意料的是,其中有一份包裹是給我的。我一看封面的字跡和日本郵票,便知道是他。但他為甚麼寄到這裡,而不是我家的地址呢?我把那份長方形包裹拿在手上搖了搖,便猜到原因了。
我沒有立即拆開包裹。其實我不太想在店裡拆,而是想帶回家才拆。下午幸晨過來,仙姐問起我今早收到的郵件是甚麼,惹起了這個人無可救藥的好奇心,硬是要我打開來看看。我覺得無謂再躲閃,便當著大家的面撕去了包裝紙。裡面並不是拼圖的原盒,而是個新買的紙盒,打開紙盒,裡面用透明膠袋包著一堆拼圖。雖然包裝簡約,但顯然甚為用心。
沒有原畫的?是甚麼拼圖呢?很神秘啊!是姐你訂回來的嗎?
她一邊說,一邊不客氣地撕開膠袋,把拼圖塊倒出來,興致勃勃地檢視著。我連看也不用看,便知道答案。
是《銀河鐵道之夜》。
《銀河鐵道999》?梅德爾和星野鐵郎?
不是松本零士,是宮澤賢治。
幸晨作恍然大悟狀,隨即又問:那麼是誰寄來的?
是我在日本工作假期時認識的一個人。
你說在青森縣種蜜瓜的時候?仙姐也插話說。
其實不是青森,是岩手縣北面,靠近青森的鄉間。
是男生吧?也是去工作假期的大學畢業生?幸晨追問。
是農場主人的兒子。我索性和盤托出說。
幸晨誇張地瞪大眼睛,說:是太子爺!那你和他,一定有點甚麼吧?
算是吧,我也不知道。我含糊地說。
姐你很厲害呀!去英國工作假期同鬼仔廚師交往過,去日本又搞定了農場少爺,真是到處留情啊!妹妹我真的甘拜下風!
你胡說甚麼啦!我有點生氣地說,想立即把拼圖收起來。這時卻給幸晨看到盒子底部還有一個小信封,上面寫著我的中文名字。我還來不及掩蓋,她便把信封撿了起來,嚷著要我拆開。仙姐也覺得她太過分了,開口說:
那是庭音的私人信件,你不要那麼八卦好嗎?
但他寄來咖啡店,而不是寄到姐家裡,不是有想跟大家分享的意思嗎?而且,姐你在日本發生這麼重要的事,也不和我說一句,讓我蒙在鼓裡,這也算是好姐妹的所為嗎?
幸晨果真露出想哭的委屈樣子,令我有點不忍。而且,她前面的話也有道理,我也早已猜到那個人的心思。於是,我便把事情的始末簡單地向大家交代了一遍。
那個人叫治平,是蜜瓜農場主人的長子,念農業專科出身,去過不同地區做研究。回到自己本家的農場時,已經三十五歲,也是我去那裡工作假期的那一年。他曾經想過離開日本,到世界各地考察農業。最終選擇回到家鄉,繼承農場,意味著一生不會再離開。所以,那一年他雖然很投入接管農場的工作,但心裡還是有不太穩定的地方。
治平本來就是個沉實寡言的人,在人際關係緊密的家鄉,擔負著長輩的期望,心情不免有點壓抑。開頭他對我們的態度也有點拘謹,但慢慢地變得放鬆,也許是因為,我們是不重要的過客吧。和我同一期的,還有一個韓國女生和一個台灣男生。我們負責的都是些簡單的工序,雖然沒有難度,但大家也非常認真,因為日本農業對品質要求很高。聽說那家農場在區內很有名聲,也東京也開設了特別的專門店,銷售自家生產的蜜瓜甜點。
休息的日子,治平會開車帶我們幾個實習生去附近觀光遊玩,但他沿途很少說話,感覺像個司機一樣。我問他農場為甚麼參加外地生工作假期計劃,招呼一群效率不高的臨時工。他沉思了一會,才說:守護鄉土雖然很重要,但也不能自我封閉。這是面向世界的一種方式吧!不知為甚麼,這話在我心底產生強烈的震動。
有一次出遊,另外兩人突然病了,只有我和治平兩個。我們坐新幹線向南,經過盛岡,去到宮澤賢治的故鄉花卷。之前他帶我們去青森看太宰治的景點,途中我談到很多日本文學作品,令他很驚訝,說我看過的日本作家比他還多。不過,他對宮澤賢治還是蠻熟悉的,除了因為是鄰鄉,也因為受到賢治的影響。他遺憾地說,自己本來想當作家,大學時寫過詩歌和小說,後來發現自己沒有才華,便唯有回老家當農夫。說罷,他便念起〈不畏風雨〉來。
那天下著濛濛的春雨,天氣微涼,在宮澤賢治童話村空曠的戶外,我們共用一把雨傘。然後我們爬上長五百米的斜路,來到宮澤賢治紀念館,看到各種珍貴的手稿和遺物。最後我們在眺望整個花卷的山貓軒吃下午茶,他還模仿〈要求很多的餐廳〉中的情節,把食鹽灑在自己的臂上,然後假裝咬下去。因為他木訥的底子,做起逗笑的事來特別笨拙,但也特別滑稽,惹得我笑翻了。我當時完全不知道,他是為我而做的。
我和他的溝通其實很有限,全靠我的半桶水日語,加上他的破英語,再輔以手機翻譯和漢字筆談,算是了解彼此的意思。但是,好像正因為要如此用力,才見出溝通的誠意,而經過簡化的語句,去除了無謂的修飾,更能直達意義的核心。有時候,甚至有語言以外的、心領神會的時刻。
那幅《銀河鐵道之夜》拼圖,原本是掛在他辦公室牆上的。那是影繪大師藤城清治的手筆,畫面上的銀河鐵道列車彎彎地越過夜空,兩邊是色彩繽紛、如水流動的星團,還有很多發光的魚兒在游動。在一個星團中間,冒出一個少年的身影。見我盯著拼圖,治平說那是他小時候砌的,一直掛著睡房,最近才移到工作間。他又說:喬凡尼失去了好朋友卡帕內拉,原本他想說,大家要一起走下去的。
到了八月,工作假期即將結束,韓國女生和台灣男生先後離開,我看似不在乎地待到最後。臨走前,他說帶我去看青森的睡魔祭,是日本三大祭之一。在混雜著炎夏的熱浪、喧天的樂聲和舞踏的震盪的街上,我們緊靠著看了一夜的巡遊。那些描繪經典故事的巨型燈籠,架設在一輛又一輛由幾十人推動的木頭車上,在人群中左衝右突,有驚無險。車上的人物造型,或神魔仙佛,或英雄豪傑,全都神情活現,姿態靈動。他說那些燈籠都是著名匠人的作品,每年也會進行評賞。那個晚上,我們住在青森面向北海道的海邊。
回港後不久,我便開始在拼圖咖啡店工作。我和治平保持聯絡,但大都只是傳手機短訊,交換消息,沒有任何深情對話。我告訴他在咖啡店打工的趣事,他則分享關於蜜瓜和天氣的近況,也有提及新的工作假期實習生的情形。早前不久,他才抱怨今年夏天氣溫太高,國內很多地方農產失收的慘況。幸好他的農場位處東北,影響較為輕微。
他又提及一個大計,打算運用區塊鏈技術,在社區成立去中心自治組織,推廣本地農產品和保育地方文化。組織打算發行蜜瓜 NFT 作為數位身分認證,讓外地人也可以通過收藏,參與本鄉的建設,成為鄉民的一分子。我想,這也是他面向世界的一種方法吧。我答應他,到時我也會買一個,用另一種形式「回鄉」。不知是不是我的說法刺激到他,不久之後,他便寄來了這盒拼圖。
聽完我的講述,仙姐感嘆說:好一個種蜜瓜的宮澤賢治啊!
幸晨卻一貫地搞笑說:搞 DAO 和發行 NFT,正是我的本行。你自己不要,就把他介紹給我吧!反正我們的樣子生得那麼像!
你正經點可以嗎?
你還好意思說我?姐你未免太無情了吧?
我低不語,看著那個信封,覺得也沒有甚麼好隱瞞,便當眾打開它。信以日文寫成,後面以整齊的漢字寫上中文翻譯,應該是用 AI 做的。我交給幸晨,讓她念出來:
「庭音君:如你所知,這是從我室內的拼圖拆下來的一半,紀念我們兩年前的相遇。我會等待你回來,和我一起把拼圖完成。但如果你有其他打算,希望你能好好保管那另一半。就算天各一方,只要能和你分享同一個星空,也是一種幸福。八月將至,非常懷念。治平」
讀完信,幸晨也沉默下來了。
我坐下來,撿起拼圖,憑著記憶中的畫面,一塊又一塊地拼起來。拼圖不多,難度不高,很快便完成了。他拆下來送給我的,是拼圖的右半,包含了大部分的銀河鐵道列車,和一個戴帽少年的剪影。我想像著,剩下來的半幅拼圖,掛在他房間牆上的模樣。
我抬起頭,看見幸晨的臉上掛著兩行眼淚。
你做甚麼啦?我輕聲說。
姐我好感動啊!
說甚麼傻話?
但姐我捨不得你!
誰說我要去?
你會的!我知道,你遲早會的!
仙姐上前,把幸晨像個孩子似的摟在懷裡。
我把拼圖拆開,收回盒子裡。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只有暫時收下。決定拒絕他,和拒絕做決定,是有分別的。但知道有人在銀河鐵道的另一端掛念自己,怎樣說也是一件甜蜜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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