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春天不久，在一個潮濕而下著細雨的早上，我在離家不遠的小路上，看見一隻蝸牛。我一向覺得蝸牛很噁心，見到一定會避開，今天也一樣，繞了幾步走了過去。但想起牠在路中心緩慢地爬行，很可能來不及走避而被行人踏扁，變成一堆殻肉模糊的碎片，心裡便起了個疙瘩。
我回過頭去，走近，彎下身去，硬著頭皮，用指尖拈住了那個富有弧度的外殻，把牠撿起來的時候，還感覺到牠黏著地面的吸力。我不敢直視那收縮起來的軟巴巴的身體，快步跑到路邊，把牠丟到草叢裡去。我強忍著反胃的感覺，走到最近的商場，衝進洗手間，用大量清潔液沖洗碰過蝸牛的指尖。我沒有為自己小小的善心而高興，整天無法用那隻手去碰食物。
第二天出門，又是一個陰雨天，我沒料到會再次碰到蝸牛。牠同樣在路中心緩慢爬行，我無法判斷是不是同一隻，但心裡卻冒起了「你為甚麼老是不聽話」的責備。既然昨天救過牠一次，沒理由今天卻見死不救。於是便唯有再次咬緊牙關，把牠撿了起來。撿蝸牛這種事，不會因為重複而習慣，噁心的反應跟昨天無異。把牠丟到草叢後，我再次疾走到最近的洗手間去。同樣，那種黏稠感整天殘留在我的指尖。
第三天出門，我有了警覺性，曾經考慮過要不要改走較遠的路線。但是，為了避開蝸牛而繞道實在有點荒謬。而且，我根本沒有強迫自己用手去撿起蝸牛的義務。任由牠在路中心被踩扁，完全不會有違良心。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蝸牛，因為愚蠢地在行人路上爬行，而被踩到稀巴爛，而人類從來沒有感到內疚。我作為人類的一員，理應有同樣的清白之心。
我這樣地自我提醒著，直至拐進那個路口，那景象卻把我嚇呆了。在那條不長也不闊的小石屎路上，佈滿了數以百計的蝸牛屍體，即是一團團混和了碎殻和爛肉的糊狀物。我全身泛起雞皮疙瘩，差點便立即吐了。這時我看見在屍橫遍野的景象中，有一隻完好無缺的蝸牛，以一派悠閒的姿態在緩慢爬行，好像對無數同伴的慘死視若無睹。雖然毫無道理，但我覺得牠是前兩天的同一隻。既然救過牠兩次，沒理由不救牠第三次。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遍地的蝸屍，重複了那個近乎創傷性的動作。我在心裡說：拜託！這是最後一次了！請好自為之！
第四天又是陰陰濕濕的，我有不祥的預感。果然，蝸牛又爬出來了，但這次一隻也沒有死，整條小路爬滿了活生生的，但卻慢吞吞的蝸牛。我完全想不通為甚麼會這樣。是過多的蝸牛令所有途人也避之則吉嗎？我望著眼前凶險的景象，不敢踏出半步。但要我為此而後退，卻又無法接受。我雖然對牠們沒有絲毫憐愛之心，但怎樣說都是一個救命恩人，牠們沒理由不回饋我的好意，反而來阻礙我的路途。
這樣想著，我開始有點生氣了。我覺得我沒有必要再忍讓。我理直氣壯地踏出腳步，開頭的時候還想盡量不踩到蝸牛，但來到蝸牛之海的中央，牠們愚笨而洋洋得意的姿態，實在令人忍無可忍。我閉上眼睛踏了出去，腳底傳來碎裂和濕滑的感覺，壓破殻肉的聲音鑽進我的耳蝸，好像給我注進了毒液。我忍不住跳了起來，但卻更大力地踩了下去。如是這般又跳又踩，來到小路盡頭，回頭一看，發現自己殺出了一條血路，心情混合了震驚和痛快。
然後我便開始頭暈了，感覺就好像眼前的景物在不斷轉動。壓抑了幾天的噁心感一次過發作出來，在上班時忍不住吐了一地。我在咖啡店的工作表現本來已經不好，經常被經理責備手腳慢、反應遲鈍、不懂執生。這次她趁著我不適的時候，不留情面地在眾人面前踐踏我，罵盡最難聽的說話。脆弱的我不堪一擊，完全崩潰了，當天就被炒了魷魚。
我躲在家裡不敢出門，像我這樣愚笨的人，根本無法應付外面充滿危險的世界。
潮濕天氣遲遲未散，有一天早上拉開窗簾的時候，看見玻璃窗上有一塊黑色的東西，仔細一看，發現是一隻蝸牛。牠黏附在玻璃窗外面，向上爬行，經過的地方留下一條分泌物的痕跡。我拍打玻璃窗，但卻沒法動搖牠的分毫。牠無視我的反對，照樣我行我素，在玻璃上弧形爬行，像在畫禪繞畫一樣。我忍無可忍，到拿了掃帚，伸出窗外，把牠撥走。我彷彿聽樓下的地面發出雞蛋打碎的聲音。
另一天，我洗完澡之後，在浴室的白色瓷磚牆上發現蝸牛，嚇得尖叫了出來。爸爸跑進來看個究竟，幫我把蝸牛撿走。後來我發現，他竟然把蝸牛養在小魚缸裡。我向爸爸抗議，他卻說蝸牛是美味的食材，改天買好配料可以焗來吃。
我在家裡終日坐立不安，連睡覺時也擔心蝸牛會悄悄爬到我的身上。除了暈眩之外，我開始耳鳴，好像甚麼聲音都被放大了很多倍。我鑽進被窩裡，抱著頭，不勝其擾。到了半夜，我突然驚醒，看見一個黑影在床尾移動。它的形態很像一隻巨型的蝸牛。黑影爬到床上來，彷彿要把我吸進去。一個龐大的黑洞在我的眼前展開。我掉進洞裡去，螺旋狀下墜，也不知掉了多久，跌落在一個蝸室裡。我蜷曲在那裡，感到安全、溫暖、自在。
醒來的時候，看見窗外透進陽光，終於迎來了天晴的日子。我走到客廳，捧起那個小魚缸，走到街上去。來到那條小路，我把魚缸裡的蝸牛拿出來，輕輕放在路邊的草叢中。牠慢慢地把縮進殻裡的觸角和身體伸出來，我跟牠說：小心點，下次再見！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我經常在路上撿蝸牛，以免他們被踩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