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四)天晴,溫暖
早上按計劃去粉嶺公眾泳池。蔓本來推說不懂游泳,但姐們借了泳衣給她,把她硬拉了去。我發現我的泳衣已不合身,胸口有點緊束,幸晨姐取笑我說:輝妹妹終於發育啦!
幾個月沒游泳,以為會變得生疏,但一跳下水,身體的感覺便回來了。一連游了兩個直池也不覺得累。蔓一點都不懂游,整天攀著池邊,我們便輪流教她閉氣和基本動作。我游了十個直池之後,陪蔓慢慢練習,姐們去了快線游長途。想起大半年前,我還完全不懂水性,要姐們一步一步地帶著我練習,今天我竟然在教蔓游泳。人的可塑性真的不可思議。
天氣和暖,但還有暖水供應,待在池裡一點不冷。穿了泳衣,蔓左肩臂上的紋身非常搶眼,惹來其他泳客的偷望,她卻非常自如,好像那是與生俱來的一樣。我最欣賞蔓這種自然的天性。相反我從小就是個過度自覺的人,常常在意別人的目光,給自己弄出很多不必要的壓力。
游完泳,我們坐的士回姐們家沖涼。蔓今天放假,庭音姐返下午班,我們可以慢慢一起吃早餐。我傳了訊息找阿來,蔓也同時找了阿修,結果兩邊都是已讀不回。我習慣了不會催迫阿來,等他的狀況適合才回覆。蔓說回家看看情況,再告訴我。
下午姐們出外工作,我和蔓各自回家。不久收到蔓的訊息,說阿修在桌子上留了字條,說這兩天書店很忙,會晚點回家。我不是特別意外,繼續耐心等待。
跟爸媽吃了午飯,我不想待在家裡睡覺,便拿了東西去圖書館。我繼續幫 D 編輯書稿,一邊戴著耳機聽歌。選了酸欠少女的歌單,聽著她激昂的歌聲便忍不住流了淚。D 在旁邊遞手帕給我,我拿了之後,走到洗手間哭了一陣。出來時 D 問我要不要去逛逛,我們便去了未圓湖畔。
坐在湖邊的長櫈上,D 說:孕婦聽酸欠少女會不會太刺激?我說:你不是想叫我聽莫札特吧?D 笑說:當然不!我試過了,我兒子在媽媽肚裡聽了很多,完全無效!我不是說胎教,我是擔心會影響你的情緒。我說:沒有,釋放一下更好。而且,我想把酸欠少女再一次生下來。D 好奇地說:你想召喚她的靈魂?我說:怎麼說都好,我覺得她不會就這樣死去,她一定會重生的!D 點著頭表示同意,說:那不止酸欠少女,你可以成為創世神,把整個宇宙生下來。我說:你太誇張了。他說:不誇張,我是認真的。我聳了聳肩,沒有理他。
晚上見蔓一個人在家,我叫她過來我家吃飯。爸爸媽媽也很親切地招呼她,叫她當是自己家一樣,多點過來吃飯。蔓從未有過正常的家庭生活,開始時有點拘謹,不太說話,但慢慢熟絡了,也談了些在咖啡店工作和準備學紋身的事。
飯後我陪蔓回到對面阿來家。我看見放在餐桌上的字條,隨手拿起來看,立即察覺有點異樣。我跟蔓說:這不是阿修的字跡,也不是阿來的。蔓好像聽不懂我的話似的,我去電視櫃上拿了阿來和阿修平時用來溝通的筆記簿,打開來跟字條對比。阿來的字跡比較幼稚,每個字都又小又圓;阿修的字跡很潦草,像打風一樣;而字條上的字跡完全不同,整齊而且成熟。我和蔓相望了一下,心裡泛起莫名的恐慌。
這時候,大門打開了。進來的人有著阿來或者阿修的外表,手著拿著便利店的膠袋,看見我和蔓一起站在大廳中央,呆了一下,但瞬間又作出反應,微笑著叫了我們的名字。但那種叫法跟阿來或者阿修完全不同,我一聽便知道分別。他騙得了蔓,卻騙不了我。當他看見我們拿著字條和筆記簿,便放棄假裝相熟,換上了陌生人的神情。
我問:你是誰?他說:我是阿志。
27/3(四)
(續記)
這晚的事實在太震撼,我放了一段時間才能把它寫下來。
當那人自稱阿志的時候,蔓在我身邊暈倒,我和那人一起扶起她,把她安放在沙發上。待蔓恢復意識,我讓她靠著我,阿志拿了張椅子,坐在我們對面,準備接受我們的問話。
我完全無需開場白,直接地問:你是幾時出現的。阿志說:我一直都在,我的意思是,十八歲前後吧。每當阿來和阿修發生嚴重衝突,我便會跑出來,幫他們收拾爛攤子。以前我醒來的時間比較短,間隔也比較疏,有時幾個月也沒有一次。自從晨輝和阿來發展起來,我甦醒的時間變多了。最近阿修和蔓在一起,然後又知道了晨輝懷孕,我甦醒得更加頻密。這不是我自己決定的,某程度上我是被推出來。
我問:被誰推出來?他側著臉想了想,說:當然不是說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 boss。怎麼說呢?可以說是被碰上困難的阿來召喚了吧!但阿來自己是不知道的。我問:阿來不知道你的存在?他說:不知道,阿修也不知道。我問:但你知道他們,為甚麼?他有點遲疑地說:因為我擁有他們的記憶。我和蔓相望了一眼,我問:所有記憶?他低下頭說:不好意思,是的,包括他們跟你們相處的所有時刻。我們都嚇了一跳,好像突然變得完全赤裸似的。
阿志的樣子也非常尷尬,連忙安撫我們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有辦法。我就好像看電影一樣,純粹是知道某些事發生過,但我沒有個人感受,因為直接經驗那些時刻的是阿來和阿修。你們放心,我不會利用那些記憶來做對你們不利的事。請你們相信我,我是沒有惡意的!
我盡量保持冷靜,再問:你說你是被動的,但你既然醒來了,對另外兩個人格的事有沒有想法?會想做些甚麼嗎?他坦白地說:起初我甚麼都不想理。就時間比例來說,我是個次要的人格,只是偶然出現而已。我只想快點再進入睡眠。但是,我慢慢發現,自己可以做些甚麼,來舒緩另外兩個人的摩擦。因為我同時有他們兩個的記憶,比他們更了解事情的全局,也就比較容易找到解決方案。雖然不是每一次都成功,但也發揮了一定的作用。
我問:所以,這次你來是為了幫我們解決這個四角關係的局面?他揚了揚手,說:我不敢這樣說,但是我的確想盡力做點事。畢竟我們三個都住在同一個人身上,這個人活得好不好,直接影響了我們各自的狀況。所以也可以說是出於自利吧。
我問:那你打算怎樣做?他望了蔓一眼,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我想跟阿來聯手,壓制阿修。我感覺到挨著我的蔓顫抖了一下,便用力握著她的手,說:為甚麼要壓制阿修?他拿出手機,掃了幾下,遞給我們看。在備忘錄裡有按日期儲存的錄音內容。我知道阿來和阿修除了用筆記簿溝通,比較複雜或重要的事情也會用錄音的方式。阿志說:最近的錄音內容,都是關於晨輝有了孩子的。要不要聽?
我和蔓又相望了一下,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她的意願,便說:那是他們的私隱,我們不能偷聽,這會破壞我們之間的信任。阿志點了點頭,說:很好!你們真是忠誠的伴侶,我很替阿來和阿修驕傲。但由我說出來,你們便沒有侵犯私隱的責任了。雖然我不能代表阿來和阿修,但我和他們也是分不開的。
我和蔓表示同意,阿志便說:直接點說,阿修覺得孩子他也有份,他認為阿來不應該讓晨輝獨佔孩子。但他又不想阿來和晨輝結婚,因為黃志來這個法定身分只能有一個妻子,他想把妻子的位置留給蔓,或者他將來的其他伴侶。雖然阿修沒有說得很具體,但阿來覺得他的態度對孩子有威脅,便說他無權干涉這件事。阿來也反對阿修和蔓結婚,覺得這樣對他不公平。總之,就是鬧得很僵。
我問:那你打算怎樣做?壓制阿修是甚麼意思?他說:阿修是個比較接近本能的存在,為了達到目的,可以非常粗暴。阿來沒有力量對抗他,但我擁有阿修的記憶,知己知彼,可以及時阻止他做出危險的事。
這時蔓第一次出聲,用微弱但卻尖銳的聲音說:你想殺了阿修?阿志好像被她的用詞嚇了一跳,連忙說:就算我想也沒有這個能耐。我們之間沒有誰有把握消滅誰。不過,從過往的經驗得知,我的存在和阿修是此消彼長的。我的意思是,我待的時間越長,阿修的時間便越短。這可以阻止阿修做出一些事,也可以令他冷靜下來。當然,也不能保證不會激起他更大的反彈。
蔓再次說:那你即是想阿修消失吧!阿志解釋說:這不是我的想法,也不是我可以決定的,我只是想在阿志和阿修之間作出平衡。我說:但也不能保證,你和阿來不是此消彼長的吧?他點了點頭,說:對不起,我無法保證任何事。我現在坐在這裡大條道理地分析這件事,好像很客觀似的,但我自己其實也沒有話事權。我只是黃志來整個心理結構裡面的一個環節,或者一個現象。你們可以說,我是因應阿來和阿修的對立,而產生的一個調和人格。但調和亦意味著極端的消失。不是我想他們消失,而是調整本身的結果。我不會說這樣等於治好了黃志來的人格分裂症,但這確實是他一直以來的心理問題的解決方式。我不是站在我自己的人格立場說話,而是站在黃志來這個人的整體來說話。信不信由你,我是沒有私心的。
阿志的說話方式和內容,跟阿來和阿修完全不同,非常理性而且很有學識,令我有點驚訝。他好像懂讀心似的,說:說句題外話,我其實想跟晨輝說聲多謝!因為我知道你跟阿來說的話,所以也間接受到薰陶,開始懂得一點心理分析,說話也好像一個有文化的人。最近在二手書店打工,也開始偷偷讀一點書,原來真是樂趣無窮呢!這樣下去我可以去重考大學也說不定!
聽他這樣說,我有點軟化下來。我甚至覺得,阿志的出現是阿來的意願所促成的。他從自己的意識深處召喚出阿志這樣的人格,來補充自己的不足。不過,結果也可能是自己被取代。這不就是阿來上次說的,為了孩子,任何事情也在所不惜嗎?但蔓卻未必能接受阿修被排斥的結果。她的立場跟我也並不完全一致。
我問:那麼,你打算跟阿來接觸,向他說出一切,然後一起合作?而阿修則蒙在鼓裡,任人魚肉?阿志說:現在蔓知道了,當然也瞞不過阿修。這樣也好,光明正大,可以商量的,盡量商量,不可以商量的,就交給命運吧!看看最後是誰留下來吧!一起留下來也說不定呢!我究竟是調解員,還是調解結果,還是未知之數。
經過一番挑戰常識的對話後,我和蔓也疲累不堪。我知道不能讓蔓留下來,便和她回到我家去過夜。她雖然明白剛才阿志說的話,但也很擔心阿修的情況。我不想失去阿來,蔓也不想失去阿修,但如果阿志本身是解決方案,我們應該為了自己的私心,而不想黃志來過更好的人生嗎?這個更好的黃志來,還是我的孩子的爸爸嗎?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