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2(二)天晴,溫暖
早上氣溫七度,姐們毫不畏懼,起來晨跑,我硬著頭皮跟她們出去。換了是從前,我一定會躲在被窩裡不敢出來。果然,克服了最初的寒意,身體跑暖了之後,感覺非常清爽,比夏天的時候輕鬆很多。
離開姐們家,經過通往火車站的行人天橋時,碰見 D 在外面吃完早餐回來,便和他一起走。他突然問我論文怎樣,我便說第四章有點麻煩。他問第四章關於甚麼,我說:父與女。他點了點頭,沒有說下去。來到家樓下,正進入大堂,他說:來我家坐坐嗎?我說:打擾 X 老師不好。他說:我太太帶她父母去了旅行。
D 家在二樓,我家在四樓,屬同一單位,格局和方向一樣,一進去的時候,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跟我家不同的是,D家的客廳和飯廳排滿了書架,像個圖書館一樣。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們夫婦一個是教授,一個是作家,但奇怪的是,這個景象似曾相識。是在 D 的小說中讀過嗎?我沿著那些書架隨意地瀏覽了一下,D回房間放下東西,又再出來,問我要不要喝點甚麼。我說:水就可以。
D 到廚房斟了杯水給我,我不好意思一直窺探他的書架,便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拿了張椅子,坐在我對面,說:是不是有甚麼想問我?我給他嚇了一跳,正想否認,他又說:是論文的事?我無可迴避地點了點頭,說:不過直接問作者好像不是太好。D 說:研究者不一定不能跟研究對象直接討論,我太太也跟她的研究對象有交流。我覺得他也有道理,便放下了戒心,說: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你,但你不肯回答。我想知道,為甚麼你筆下的父親/作家/老師角色一定要死。在故事的層面,他們幾乎都是自殺的,但在深層心理的層面,他們其實是被女兒/人物/學生所殺的吧?他露出困惑的樣子,摸了摸下巴,說: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是後來才發現是這樣的,寫的時候並不自覺,我也不打算做自我分析。
我早知他會拒絕回答,感到有點徒勞無功,甚至後悔直接問了他。這時候,他說:也許你可以換一個問法。我不明所以,說:換甚麼問法?他說:從你自己的角度去問。我說:我自己的角度?他說:你作為女兒的角度。我問:我作為誰的女兒?他說:我的女兒。我給他的話嚇到了,雖然我也曾經這樣說過,但由他說出來效果完全不同。我想起庭音姐的告誡,小心翼翼地說:這樣適合嗎?我在說的是論文,不是私人關係。他說:但你的論文,不就是在處理你自己個人的事情嗎?我說:是我自己和你的小說的關係。他說:我的小說,不就是我嗎?所謂的我,不就是由我的小說所創造出來的嗎?讀者和作者,不就是通過小說而連結在一起嗎?不就是在虛構的世界裡相遇嗎?這當中不存在不涉及私人的部分吧?
D 的話像是詭辯,但又很有說服力,至少我無法即時反駁。他繼續說:身為作者,我無法給你任何解釋,但身為精神上的父親,我告訴你,我可以為你而死。我嚇得說不出話來,他立即修正說:不,不是可以,而是必須。我結結巴巴地回應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我不要你為我做任何事!他見我慌張的樣子,換成了輕鬆的語氣,說:不用緊張,我不是說字面上的意思。總之,在虛構的領域裡,我用我的命來換你的命,這就是我可以為你做的。但我也會盡力保住自己的命,請放心!
他越說我便越不懂,但我不知道怎樣問下去。我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想放下水杯的時候,卻把它打翻了。D 連忙趨前把杯子接住,起來到廚房拿了塊抹布,把倒在茶几和地上的水擦乾淨。我為自己的笨拙感到抱歉,D 卻說:是我不對,嚇到你了!他走進房間,拿了他的狐狸毛公仔出來,交給我,說:抱著牠吧!
我照他的話,摟著那隻有點舊也有點小的狐狸公仔,感覺慢慢地進入幻夢狀態。大廳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成為了小說中的不同場景,但都是男作家的家,由少年的窩居,擴展成父的領域。眼前好像一本厚厚的書冊,書頁上的文字換成了圖畫,在翻揭的時候變成了動畫。熟悉的畫面不斷掠過,我好像是其中一個角色,經歷了許多世代的輪迴轉生,最後來到今天,成為了賴晨輝,坐在 D 家大廳的沙發上,摟著狐狸公仔,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在睡夢中,有人跟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記住,少女神是不能觸碰的。誰觸碰到她,會遭到千斬萬殺。
醒來的時候,看見 D 坐在飯桌前,似乎一直在等我。我爬起來坐正,說:不好意思,可能是連日做運動太累了!D 微笑了一下,說:不要緊,累便躺一下。今天去圖書館嗎?一起去吧!我點了點頭,站起來,親了狐狸公仔一下,交還給他。
下午在崇基圖書館開筆寫第四章,出乎意料地順利,但 D 明明沒有答過我任何問題。午間陽光怡人,氣溫變暖,休息的時候,在未圓湖畔看見有新人在拍婚紗照。D 突然慈父上身,說:你和阿來,將來也會來這裡拍照嗎?我想也不用想便說:不會。他對我的斬釘截鐵感到愕然,我再說:我們不會結婚。他露出父親擔心女兒的神情,說:真的那麼肯定?不用那麼快便說死吧。我突然生氣了,說:你為甚麼明知故問?他說:不明知故問就不是父親,不討厭父親明知故問就不是女兒了。原來他是有意的,我給他逗笑了,說了對不起。但對於自己的直覺反應,事後才懂得心驚,好像看到了自己從沒意識到的事情。
晚上 D 說想請我吃飯,我問為甚麼,他說:讓我多扮演爸爸一會,可以嗎?我答應了。我們坐火車去了沙田。我經常和他吃飯,也不覺得有甚麼特別,但今晚卻好像自覺到,他把我當女兒看待,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奇怪的地方是,我真的覺得他是我爸爸。雖然跟我親爸爸不同,但 D 也可以是我爸爸。我問他是不是掛念兒子,他說是,但又說:兒子和女兒完全不同。我笑他說:你又沒有女兒,怎知道?他說:看你就知道。我聽他這樣說,並沒有覺得抗拒。
飯後他說想逛一陣,但又不想逛商場,我便陪他到室外去,慢慢走向河畔的公園。經過整天的日照,晚上不冷,只是清涼。在夜色的掩護下,我說出了那句我不肯定他說過的話:為甚麼少女神是不能觸碰的?他一點也不驚訝,凝重地說:契約是不可以違反的。我問:甚麼契約?他說:父親與女兒的契約。我不明所以,問:父女之間有契約的嗎?不是天然的關係嗎?D 想了想,說:本來是的,就像所有生物一樣,父生養子女,保護子女,但父也會控制子女,甚至傷害子女。相反,子女依靠父,服從父,但到了需要自立的年紀,也會反抗父,甚至殺害父。這些都是自然規律,是本能,不是人自覺地訂立的。這些本能後來被制度化,變成父權社會。要克制當中的問題,不能靠本能,也不能靠制度,而要在父與子女對等的情況下,重新立約,特別是父女之間。
我問:那你想和我立怎樣的約?他說:我為父所犯下的過錯贖罪,你為女兒所受的委屈復仇。我說:很奇怪的契約呢?你犯了甚麼錯?我又為甚麼要復仇?他說:錯就錯在父的原罪,而復仇是糾正它的唯一方法,在達成真正的和解之前。我說:真的有這個必要嗎?他說:復仇與贖罪,是天秤的兩端,缺一不可。我說:真是個老頑固!他笑說:現在才知道老人有多麻煩嗎?我說:多麻煩我也不怕!他伸出尾指,說:那我們締約吧!我跟他勾了尾指,說:雖然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但我相信你——一言為定!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