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二）多雲，寒冷
早上醒來仍然很累，但我強迫自己起床，帶狐狸去散步。之後去找姐們吃早餐，跟她們報告了台北一行的經歷。她們都對我那個「時空穿越」的計劃很感興趣，也給我提了些意見。
幸晨姐告訴我，《跳躍吧！時空少女》的原著《穿越時空的少女》是一九六五年的舊作，作者是筒并康隆，時空穿越的意念在當時很創新，但小說本身不是很特別。當中的女主角就是真琴的魔女阿姨和子，所以電影中有她的中學舊照片的畫面，而她旁邊的男生就是千昭。至於那幅題為《白梅ニ椿菊図》的畫作，從事舊畫修復的阿姨也解釋過，是一副創作於古代災禍時期的作品，看了卻讓人安慰。這可能是指，千昭所屬的未來時代的末日景象。但既然千昭說在那個時代這幅畫已遭毀滅，他又如何得知它的存在呢？為何有這麼強烈的意欲，不惜穿越時空去看它？總之，電影給人的感覺是有後續的。不過自電影發行至今已經接近二十年，似乎也沒有製作續集的跡象。
姐們吃早餐後送我回家，要我多加休息。在我家陪了我一陣，她們便去上班了。我傳了訊息約蔓見面，想好好跟她談一下。她回說不想我跑來跑去，下班後會跟庭音姐來粉嶺看我。
中午和爸媽到外面吃飯。對於我的事，爸爸一直很少表示意見，吃飯的時候終於說出他的擔憂。他是單親家庭的過來人，自我親媽媽自殺之後，便父兼母職，養大哥哥和我，當中苦況他很清楚。除了實際上的操勞沒有伴侶分擔，別人的眼光也是難以承受的事情。俗人總是會覺得，單親家庭背後一定有些甚麼不光彩的事情，而孩子在學校也會受到壓力。我很理解爸爸的感受，我自己在成長過程中便領略過被欺凌的滋味，也對家庭的缺陷懷有自卑感。但是，我不能因為別人的看法而改變自己的決定。我這樣跟爸爸解釋，他一向很遷就我，加上媽媽一定也在背後跟他說過，所以他最後還是支持我，只是有點苦惱地說：這個女，別看她好像很柔弱的，其實非常固執。爸爸也沒辦法了，只能豁出老命去，幫你帶孩子吧！這方面我可以說是經驗老到呢！媽媽在旁邊給他打氣，說：那就靠你了！帶孩子這種事，我這個婆婆也是新手啊！
下午沒事做，我在家裡構思「時空穿越」的計劃，越想越有趣。難得D放手讓我去做這種荒誕的事，我不可以令他失禮。我細心重讀他稱為「實踐年代」的三部曲終結篇，弄清楚所有來龍去脈，看看哪裡可以作為切入點。也即是說，我可以在哪一個時間點跳進去。我也要把握好，小說中的那個黑老師，代表了 D 的哪些面向。他很明顯不是現實中的 D，而是他的陰影，又或者一個被陰影佔據了的 D。他近似一個興風作浪的魔法師。在他的對照人物獨裁者死去之後，他由原本的正面形象逐漸黑化，流露出極端而危險的傾向。與其說 D 當年寫不下去，不如說他把小說煞停了。也許他在無意識中預視到某些災難性的東西。我開始覺得，我細心研讀 D 的小說，背後的驅動力不是完成畢業論文，而是現在準備做的事情。
晚上蔓和庭音姐一起回來，會合了幸晨姐，一起在附近吃壽司。吃完後回姐們家，我和蔓在睡房裡坐下來單獨談。一向慢熱的蔓，肯定已經在腦袋裡預備了很久，單刀直入地說：我原本的計劃是下星期正式搬到阿修家，但是，現在你有了阿來的孩子，你比我更有資格，也更有需要獨佔這個人。只要你說一句，我可以立即退出，也不會搬過去。我立即說：你千萬不要這樣做！我已經說過，我這樣決定是因為我不想跟阿來結婚或者同居，而不是為了讓你。對我來說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你能接受阿修和阿來的狀態，這表示你才是適合跟他們一起生活的人。我現在考慮事情，也要加入孩子的角度，而孩子絕對不適宜太接近人格不穩定的父親。我們會想辦法讓阿來盡父親的義務，但又不必像一般父親一樣負起全部責任。我這樣想可能很貪心，但我希望在沒有任何一個人受傷或有損失的情況下，一起共處下去。蔓，請你相信我，我不是裝出來的，我真的希望你可以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人和喜歡的生活。你也千萬不要覺得我因此而受委屈。這是我最想要的結果，真的！
蔓點了點頭，終於被我說服了。她說：晨輝，我搬過去之後，還能常常來找你嗎？我說：當然可以！你要在我越來越大的肚子上畫畫啊！蔓說：那現在可以畫嗎？我掀起上衣，露出平坦的腹部，說：畫一隻小狐狸吧！蔓拿了彩繪筆，在我的肚皮上比畫著，說：如果是真的紋身，小狐狸會隨著你的肚子越變越大。我說：我怕痛！你還是每隔一段日子畫一隻好了！蔓笑說：好的，那我就先畫一隻狐狸 BB 吧！
19/3（三）天晴，溫暖
今早累到無法起床，蔓看了很擔心，姐們告訴她這是懷孕初期的正常反應。睡到九點還是要爬起來，在姐們家吃了早餐，回家和爸媽一起去看婦產科醫生。
爸爸已跟哥哥說了我的事和我的決定。哥哥很生氣，不但為了我不小心有了 BB，還為了我不肯結婚。他打電話來訓了我一頓，說這樣我和孩子以後也很難在社會上立足。我不會怪哥哥有這樣的反應。他年紀小小就要負起照顧我的責任，努力成為我的榜樣，向我示範如何克服家庭的缺憾，做一個獲得社會認可的人。我知道他用心良苦，但是我從來沒法達到他的要求，反而變得越來越脆弱。但我現在這樣決定，並不是因為我想逃避，相反，正正是因為我想勇敢地面對。我嘗試這樣向他解釋，他未有被說服，但也沒有那麼生氣了。至少，他知道我沒有被擊倒，只是價值觀跟他不同而已。
婦產科女醫生姓方，是大嫂介紹的，預約了早上十點半。我覺得自己身為準媽媽，還出動雙親陪診有點誇張，爸爸便在附近找間咖啡店坐下來。診所內其他孕婦都是丈夫陪著的，只有我由媽媽陪，但我不覺得有問題。見到方醫生，她很親切地談起大哥大嫂，問候新生嬰兒的近況。她問我先生是不是要上班，我直接說我未結婚，也不打算結，但照樣想把孩子生下來。醫生露出愕然的表情，望了望我媽媽，媽媽隨即說：不用擔心，我和她爸爸也很支持她，沒有問題的。其實我也不是她親媽媽，是繼母，不過我們關係很好。方醫生眨著眼，好像要消化一下不尋常的訊息，但隨即換上專業態度，不再過問我的私事，集中處理懷孕的事情。
第一次檢查相對簡單，除了驗血和驗尿，就是用超聲波確認胚胎已經在子宮內正常著床。躺下來掀起衣服，沒想到昨晚蔓畫的小狐狸還在我的肚子上，方醫生看了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說：你真的很期待 BB 啊！畫得很漂亮呢！我隨即滿臉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醫生給我看著屏幕，向我指出胚胎的位置，說大概是半截小指頭的大小，手腳也很明顯了。我沒想到已經可以看到胚胎，還聽到它的心跳，而且是很快的，當場嚇了一跳。醫生恭喜我一切正常，說了些要注意的地方，例如不要做激烈運動。我問：坐飛機可以嗎？我剛剛才飛了兩個地方。醫生這次淡然地說：也沒有說不可以的，不過盡量小心點而已。你做空姐的嗎？不像啊！我伸了伸舌頭，說：不是，只是剛巧而已，我會小心的了。
按正確計算方法，原來我已是懷孕第八週了，預產期在十月二十八日。拿了胎兒的超聲波照片和葉酸等補充品，預約了四週後再做檢查。從診所出來，媽媽讚我表現得很好，完全沒有因為特別的狀況而膽怯。我這時候才懂得心慌，覺得正式被宣告成為孕婦，已經再沒有任何轉寰的餘地了。
會合了爸爸，向他報告了檢查結果，我們便去探大嫂和 BB。幸好哥哥上班不在家，避免了正面被訓斥。大嫂對我的事倒沒有強烈的意見，她只擔心我在懷孕期不懂照顧自己，跟我講了很多自己的經驗。我從前不覺得大嫂特別親切，只知道她是個很實際的女人，性格跟我格格不入。因為有了 BB，我和大嫂有了可以共鳴的地方，也得到許多有用的資訊。她又叫我多抱 BB，習慣一下那種感覺。她見我的身形嬌小，預言我可能要剖腹生產，但卻叫我不用擔心胸部太小，說到時自然會變大，也會有足夠人奶給 BB 吃。她當著所有人面前說這種事，令我有點尷尬。她又問我想生兒子還是女兒，我說女兒，她便說：好呀！到時兩兄妹便可以一起玩了！
看完大嫂和姪兒，我的心情舒坦了很多。和爸媽吃過午飯，我便去拼圖咖啡店等阿來下班。從台北回來一直找不到阿來，今天早上才收到他的回覆，說晚上可以見面。去到咖啡店，向庭音姐報告了婦產科檢查結果，她隨即用訊息轉告了幸晨姐。（蔓今天放假，不在咖啡店。）仙姐和阿川也過來恭喜我，阿川一開始就是單親媽媽，仙姐離婚後也是獨力養大兒子，她們都跟我說要正面看待這件事。看到阿米開心健康地成長，我也增添了信心。我幫忙教阿米中文時，她說：晨輝姐姐將來生了小 BB，就輪到阿米來教她功課了！阿川聽了便說：那請你先讀好書，將來才能教小 BB 呀！我說：好呀！到時阿米便是大姐姐了！她笑著說：小米變大米了！
阿來下班後過來咖啡店找我，我跟他說了看醫生的情況，又說將來他也可以和我一起去。他望著模糊的超聲波照片，不停地說：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嗎？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嗎？聽他這麼說，我立即忍不住流了眼淚，說：是的，阿來，是我們的孩子！他的表情很複雜，雙眼通紅，混合了興奮與焦慮，期待和疚歉，只懂說：真的不能置信啊！
為了慶祝一切順利，他提議去旺角朗豪坊商場吃飯。他很少主動挑這種比較貴價的餐廳。（事實上也不是真的很貴，但跟他去慣的茶餐廳和快餐店的確是高了一線。）我點了明太子意大利麵，他點了牛舌意大利燉飯。他聽我說最近突然嗜甜，也點了抹茶慕絲蛋糕給我。我覺得阿來今天的表現有點怪，好像很刻意地遷就我，但他說：當然啦，你要做媽媽了，我能幫你的卻不多，唯有滿足你吃的方面吧。其實我胃口不好，意大利麵也只是吃了一半，但甜點卻吃個乾乾淨淨。
從商場出來，阿來問我夠不夠，我說不夠，但想吃不同的，我們便去了一間甜品店吃了雙皮奶。他看我吃得狼吞虎咽的，取笑我說：你快要變成老虎乸了！我扮老虎兇了他一下，說：小虎是庭音姐以前的綽號，我不敢當。吃完甜點阿來才說：阿修知道了，是蔓告訴他的，但他卻沒有留言給我，暫時不知道他的看法。在法理上，我和他也是黃志來，而你肚裡的孩子是你和黃志來的孩子。你承認黃志來是孩子爸爸，很自然也牽涉到阿修，我不肯定他會不會反對。我說：但是我的決定成全了他和蔓，難道這還不夠嗎？阿來困惑地搔著頭，說：但是，萬一他將來跟蔓有了孩子，那你的孩子和蔓的孩子便變成了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了。這不是有點怪嗎？
阿來不說，我也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我不介意和蔓形成這樣的關係，也不介意蔓佔了妻子這個位置，但孩子父親的身分卻變得複雜。不過，蔓和阿修才剛剛開始，很多事情還是言之尚早，唯有見步行步吧。總之，我認為我和阿來不結婚是正確的決定，阿來也表示同意。
吃完甜點，我們坐長途巴士回粉嶺。我們相處時間不多，每一刻都很珍貴，但我坐到中途又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要下車。阿來見我精神不好，叫我早點回家休息，我卻堅持要去他家。我想像平時一樣和他一起看動畫。
於是我們看了兩集《藥師少女》。我問阿來有沒有看過《跳躍吧！時空少女》，他說有，我便問他：如果你可以穿越時空，你想回到哪個時候？他想了想，說：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在日式蛋糕店打工，認識你的時候。我問：為甚麼？他說：我想從頭跟你過一次，這一次我會對你更好。我說：你已經很好。他搖了搖頭，說：不，我只是順其自然，沒有努力過，也沒有爭取過甚麼。我只是好運碰到你。我應該成為一個更決斷，更進取的人，讓你覺得我配得上你。我聽了很心酸，說：阿來，你還是怨我不肯和你結婚？他說：沒有，我沒有怪你。是我自己的確沒有條件和能力。如果我是個更有意志力的人，我便不用擔心阿修的存在，甚至阿修根本就不會出現。你想讓孩子遠離阿修是對的。他是個帶點侵略性的人格，我早就領教過他製造的麻煩，一直小心翼翼地防著他。我其實有想過，怎樣可以消滅阿修，但也擔心阿修會消滅我。這種事，想一想也覺得可怕。但如果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我會不惜一切這樣做！
阿來從未說過這麼重的話，我沒料到他和阿修的關係可以緊張到這樣的程度。當然這跟一般意義的殺人不同，但說到底也是一種暴力。我安撫阿來說：不要想得這麼激烈，事情可以和平解決的。阿修和蔓在一起，性情也許會慢慢改變，你和他也可以和平共存。阿來點了點頭，說：希望如此吧！
在我累得不醒人事之前，阿來還是送了我回家。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你做法好成熟，忍唔住追住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