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二)多雲,寒冷
大清早起來,一個人出發到機場,約了以西斯在登機櫃台見。我們都早了很多,辦完手續便去找地方吃早餐。第一次跟男生單獨去旅行,就算明知大家沒有甚麼,感覺總是有點怪怪的。在旁人的眼中,我們就是一對情侶吧。
飛機延誤了一點起飛,抵達台北已是下午一時半。因為昨晚睡不好,下機後有點累,坐捷運去台北車站時忍不住挨著以西斯睡著了。朦朧中還以為那是阿來的肩,一醒來才覺得不好意思。以西斯也沒甚麼,很大方地叫我挨著他再睡一會。
住的是上次跟姐們住的酒店,在大安站附近。各自到房間安頓下來,再相約出去已是五點。街上很大風,感覺有點冷。飛機上吃得不夠,肚子很餓,我們便提早去吃飯。去了一家小店台灣菜,點了菜脯蛋、三杯雞和稀飯,吃飯後人也溫暖起來,氣氛也變得輕鬆了。見時間尚早,以西斯提議去坐貓空纜車,上山看台北市夜景。到了山上,又覺得很冷,衣服雖夠,手卻有點冰。以西斯握著我的右手試探了一下,見真的很冷,便把我的手塞進他的羽絨褸口袋裡。一切都很自然,沒有任何造作或者尷尬。雖然以西斯其實比我小一年,但我卻覺得他有點像個哥哥,也許是他出來教書之後變成熟了。
從山上下來,以西斯知道我累了,便和我回到酒店去。大家在走廊上道了別,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洗了澡,拿起正在充電的手機,回了姐們的訊息,向她們報了平安。我沒有找阿來,阿來也沒有找我。倒是蔓有問候我幾句,我便用訊息跟她聊了半天。不知為甚麼,腦袋裡總是湧現蔓和阿修一起的畫面。未夠十二點,我鑽到被窩裡,抱著頭,莫名其妙地流了一陣子淚,直至睡著為止。
半夜醒來,覺得很冷,整個人也在發抖。房子沒有暖氣,但也未至於太低溫,應是焦慮所致。我看了看手機,原來只是兩點。我嘗試起來吃藥,但卻動不了。強忍了一陣,還是打了電話給以西斯。他很快便接了,我說:以西斯,我很冷。他立即說過來看我。
掛線後不久,我聽到以西斯開門進來。我們把多出來的房卡交換了,以備不時之需。他坐在床邊,摸了摸我的手,說:是緊張吧?要食藥嗎?我點了點頭,他便去了拿藥。他知道我的藥包放在哪裡。我坐起來,用瓶裝水服了半片鎮定劑。以西斯又去用電水壺煮開水,煮完給我弄了杯暖水。過了十幾分鐘,我開始定下來,體感溫度也回復正常了。
你一個人不慣陌生地方,我留下來陪你吧!以西斯說。但只有一張床,你睡哪裡?我說。以西斯指著沙發,說:那裡。我說:但你沒有被子,會冷壞。他想了想,說:我拿自己房間的被子過來。我說:不要啦!你上來吧!床很大,不要緊的。我也是這樣跟姐們和蔓睡在一起。以西斯笑說:你當我是女生?我說:不是呀,但你是我感到放心的人。
以西斯走到床的另一邊,躺下來,蓋上被子,說:關燈了啊。房間隨即沒入黑暗中,但有以西斯在旁邊,我感到安心。他在黑暗中說:謝謝你!我說:謝我甚麼?我老是給你麻煩。他說:謝謝你信任我!這也是一種契約。我說:是默契吧。他說:默契也是契約。我說:但是,契約也可以解除,或者修改吧?只要雙方合意。以西斯沒有立即回答,問題懸在半空。我這才意會到,自己說的究竟是以西斯和安妮,還是以西斯和我自己。最後,以西斯說:我明白了。我不知道他還有沒有說甚麼,因為我的意識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了。
5/2(三)多雲,清涼
早上醒來,看見以西斯挨在沙發上。我問他怎麼到那邊去了,他說:怕你醒來看到我在旁邊會尷尬,便移到這裡。不用擔心,我至少睡到天亮才起床的。見我起來,以西斯便回到自己房間去,約了待會到樓下餐廳吃早餐。
早上稍後和以西斯去了拼圖咖啡店。店員說中午的位子已經訂滿了,但我們見很多桌子還未有人,便說只是小坐半小時。服務員小姐很好人,讓我們坐下來,點了飲品,還拼了一幅簡單的拼圖。之後我們在相連的拼圖店逛了一會,看見重出了一個星座拼圖系列,是上次和姐們來沒有找到的。姐們已經有一幅雙子座,我便買了庭音姐所屬的金牛座、蔓的處女座和我自己的天秤座。以西斯買了他所屬的獅子座和安妮的白羊座。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買給阿來,他也是雙子座的,結果我還是買了,反正拼圖是小型的,只有一百五十塊,盒子不大。
下午去逛台北書展,聽了日本小說家 NK 小姐的講座。D 也來了,坐在第一行,最後還被點名發言。D 和 NK 相識很久,D 雖然已經停止出席公開活動,但卻特地跑過來支持老朋友。這事他早已告訴我,還約好在台北碰面。NK 小姐去年在台灣出版了一本關於日本入境管制問題的小說的中譯,今次來就是宣傳這本書。書我還未看,但聽演講大概了解主題和內容。雖然聽不懂 NK 的日語發言,但她的表情和語氣非常生動,翻譯也很清晰扼要,讓人聽得很投入。D 最後的發言也點出了 NK 小說的特點,是用生活化的筆觸去處理沉重的主題,對人有同理心,讓讀者能代入人物的處境和心理。我覺得這些都很值得我學習。
演講完畢,我和以西斯都買了書,排隊等 NK 小姐簽名。簽完後見 D 也在出版社的攤位,便去跟他打招呼。以西斯對 D 的作品也頗熟,即場買了兩本 D 的讀書隨筆集請他簽名。D 晚上會陪 NK 小姐吃飯,在等她簽名和接受訪問期間,跟我和以西斯到會場樓上的餐廳聊一陣。
聊了些書展和出版狀況的話題,以西斯悄悄跟我說:你會想單獨跟 D 聊一會吧?我可以自己回去展場逛逛。他很有禮貌地跟 D 道別,便離開了餐廳。D 說:這個人很體貼啊!如果是男朋友,應該是一流的吧!D 又做這種暗示來刺激我,但這次我沒有生氣,只是說:努力做好人也很辛苦啊!如果他稍為壞一點點,也許我會喜歡他呢!這話一出口,我才懂得吃驚,D 露出神秘的表情,說:乖女終於踏入創作的門檻了。
我覺得不妨告訴他昨晚的事,便照直說了。他聽後說:這對以西斯不是壞事,他應該會加陪掛念安妮,希望身邊的是安妮吧!不過,事情也只是一念之差啊!如果昨晚發生了甚麼,情節便會完全逆轉了!你想想,也不是沒有可能啊!給他這樣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的潛意識並不是沒有這樣的衝動。我無法完全否定這樣的可能。我給自己的隱秘想法嚇了一跳。想起今晚還要面對以西斯,還有機會發生那樣的事情,我的心跳開始加速。D 看到我擔心的表情,笑著說:不用緊張,順其自然吧!人生和小說一樣,會發生後多意想不到的逆轉啊!
再聊了一會,D 收到訊息,說 NK 小姐的活動已經完結。我和他一起回到展場,去到出版社的攤位,D 還向 NK 小姐介紹了我,笑說我是他的女兒。NK 小姐驚訝地用英語說:你幾時生了個女兒?你不是只有一個兒子嗎?我當場尷尬得要命,弄不好人家會以為我是他的私生女呢!D 卻只是嬉皮笑臉地說:是我自己生的!NK 小姐大概也深諳 D 的個性,便一起大笑了出來,又向我說了對不起。臨別時 D 說,看看回港前還有沒有機會在台北見。我會合了以西斯,他陪我再逛了一圈,買了新出版的河合隼雄作品中譯《影子現象學》。
晚上以西斯帶我去一家素食餐廳,食材都是在本地自家種植的,套餐有沙律、湯、主食和飲料,美味又豐富。飯後我們隨意在台北街頭逛著,天氣不冷,只是清涼,非常舒服。不經不覺來到大安森林公園,便進去繼續散步。
晚上公園氣氛甚佳,有人跑步,大人溜狗,感覺非常放鬆。來到一個小樹林旁邊,走得有點累,便長椅上坐下來休息。以西斯突然用認真的語氣說:晨輝,你昨晚說約契是可以修改的,對吧?我其實不是很肯定自己說了甚麼,便有點心慌地點了點頭,也不知他有沒有看見。他繼續說:我想搞清楚你的意思。我的心開始亂跳,只懂重複:我的意思⋯⋯。他幫我補上說:是指誰跟誰的契約?我的頭越垂越低,只聽見他說:是指⋯⋯我和安妮,還是⋯⋯你和我?
我覺得自己漸漸縮小,到了輕飄飄的,坐不穩的程度,只要一陣大風便可以把我吹走。以西斯自問自答說:昨晚我其實完全睡不著,一直在黑暗中望著睡在身旁的你,不停問自己:可以嗎?我可以改變和晨輝的關係,用另一種方式去愛你嗎?對,我是說另一種方式,因為如果說愛,我其實一直也在愛著你,從我認識你的時候,你病得最重的時候開始。只是,那不是那種男女朋友的,佔有式的愛。而是那種,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會在你身旁的愛。所以我也不作世俗的區分,說那只是友誼,而不是戀愛。就簡單直接地說是愛吧。但我又想,如果沒有佔有的欲望,還算得上是愛嗎?如果我近在咫尺,伸手可及,還沒有想佔有你,這還稱得上是愛嗎?對不起,我想坦白告訴你,昨晚我曾經很想這樣做。我甚至趁你睡著的時候,用手偷偷撫了你的臉。你要怪責我,討厭我,我也沒有怨言。我確實沒有得到你的同意,便碰了你。為了阻止自己更進一步,我才跑到沙發那邊去,跟你保持距離。然後我便想,我不能這樣卑鄙,我必須在你和安妮之間選一個。如果是選了你的話,我要正式跟你提出,改變我們的默契。我不肯定你會怎樣回答,但如果要先肯定你會答應,然後才做決定,那便是看風使𢃇了。所以我決定等你醒來便問你。但一見你醒來,我又甚麼都說不出口。甚至到現在這一刻,我好像在向你表白,但其實我心裡還是拿不定主意。我只是向你展示了自己糟糕的一面。與其說是向你表白,不如說,我是向你求助呢!
就算不叫做表白,以西斯的一番話已足夠令我激動得渾身發抖。但我強忍著不表現出來,因為我一旦崩潰,以西斯一定會用無限的溫柔來呵護我,而我也一定會毫無保留地接受他的愛意。也就是說,我們的契約會在雙方的默許中立即改寫。坦白說,我並沒有不想這樣,甚至為這樣的可能性而暗暗地高興。但我心裡有些甚麼叫住了我,煞停了我的衝動。我說出口的是這樣的話:
以西斯,請不要放棄安妮!我知道你很愛她,她也很愛你,但礙於雙方以前的身分,或者所謂的契約關係,你們一直猶疑不決,甚至出現很多誤會。請你坦誠地向她表白,就像你剛才跟我坦白一樣,向她說出你的感受。結果成功也好,失敗也好,也請你這樣做!否則你會後悔的!請你不要誤會我不喜歡你,不想領受你的好意。不是的,我很開心,也很感激你這樣對我。但是,安妮是你心中的第一位,請你不要放過跟她一起的機會。請跟她一起,改寫你們之間的契約吧!我昨晚的意思,就是這樣!
說到後來,我忍不住淚流滿面。以西斯挨過來抱我,我也沒有拒絕,但只是像一直以來一樣,當成一個好朋友的擁抱。也不知哭了多久,覺得有點冷,以西斯便把他的羽絨外套披在我肩上。我們起來,慢慢覓路回酒店。
一進入酒店大堂,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面前的,是阿來!
晨輝,我來了。他很自然地說,就好像平時約在屋邨樓下的便利店見面一樣。
我幾乎立即暈倒了,再回過神來,便發現自己在阿來的懷裡。我完全弄不清楚,三個人是怎樣一起搭電梯,然後以西斯又是怎樣跟我們道別,回到自己的房間的。總之,一下個有意識的畫面,就是自己躺在床上,而阿來坐在床邊,解釋說:你昨天上機之後,我原以為沒甚麼,但心裡卻越來越不舒服。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不舒服,只是很想告訴你,其實我是非常著緊你的。後來終於忍不住,問了庭音姐你在台北的住址,說要去找你。她和阿川商量了,決定特准我放三天假。上網訂機票和辦入台證,都是幸晨姐幫我搞的,我太少出門旅行,完全不懂怎麼弄。於是我便坐了今天下午的航班來了。好不容易找到酒店,從傍晚六點開始,一直在大堂等你回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在這裡見到我,所以一直不敢通知你。但我又不能不來,於是便唯有直接在這裡等你了。你要打要罵,我也沒話說,就算你現在立即趕我回去,我也不會怪你。我只是無論如何也要這樣做,來讓你知道我的心意。
在我面前的這個人,是那麼的簡單、純粹,完全不懂世情,沒有機心,也不懂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我曾經以為他不在意我,對我好只是出於同病相憐。但他卻像我一樣,做出這種傻瓜才會做的事。我聽著他笨拙的告白,只是在哭,完全說不出話來。然後他便彎下身來吻了我。我只懂緊緊摟著他,說:阿來,不要走!以後也不要走!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以為睇緊偶像劇!都係阿來最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