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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進入回，是中四那年的事情。有一段日子我非常害怕上學，經常缺課。坐在課室裡總是糊裡糊塗的，甚麼也聽不進去。同學說的話題，我全部聽不懂，有時甚至會為一些不是我做的事而受到責罰。不過，反正要有人受罰，剛巧是我也沒所謂。那天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被罰留堂，我也樂得獨自在課室看書。剛好讀完一本小說的第一章，獲准離去的時候，卻誤進了回。
也許，不存在誤進的問題。回其實是一個佈局，它的發生並不是偶然的。但我要到幾年後第二次進入回，才領悟到這個道理。那時我背著書包踏出課室，如常地從樓梯往下走，來到下一層的時候，覺得那個格局有點眼熟。我沒有特別留意，繼續往下走，再到下一層平台時，發現那不是預期中的校務處。定睛一看，依然是四年級所在的樓層。那即是說，我一直在原地踏步。
我試著再往下走，情況沒有變化。倒過來往上爬，結果也是回到相同的樓層。除了樓梯間，沒有通往別處的通道。在每層的平台，依然像平常一樣有一個要踮起腳尖才看到外面的小窗。但無論是往上還是往下，窗外的風景也一模一樣。換句話說，我被困在一個迴圈裡面。
奇怪的是，我當時並不特別害怕，只是覺得有點沉悶。我知道做甚麼也只會徒勞無功，便索性坐在樓梯級上，從書包拿出那本小說，就著昏黃的光線讀下去。也不知讀了幾章，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挨坐在牆壁前，打開的小說擱在大腿上。抬頭一看，面前的樓梯級上坐著一個男學生。看他小小的個子和稚嫩的樣子，應該是一年級生吧。我忘了自己被困在迴圈裡，逕自起身離去。男生只是定睛地看著我走下樓梯。我來到下一層，看到男生的背影，才猛然醒覺一切不是夢境。男生回過頭來，用未變聲的孩子語音說：這裡是回，別浪費力氣，坐下來吧。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便在他旁邊坐下來。我雖然個子不高，但男生比我還矮了一截。
我睡著了多久？我問。男生屈指算了算，說：大概三、四分鐘，但也可以說是三、四天，或者三、四年。我問：你是甚麼時候進來的？男生說：我在這裡很久了。我問：多久？說罷才發覺這個問題是多餘的。男生只是搔著頭傻笑。我抬頭望了望窗外的斜陽，說：回的時間似乎不會流逝，沒有日夜的分別，一個人困在裡面，會很害怕吧？他笑了笑，說：也不害怕，只是有點孤獨而已。我嘆了口氣，說：你應該不知道怎樣離開吧？怎料男生說：我知道。我驚訝地說：你知道？那你還留在這裡？男生說：我在等你。我說：等我？男生解釋說：要遇到另一個人，才能打開缺口。但是兩個人之中，只有一個能離開回，另一個會被毀滅。我問：怎知道是哪一個？男生聳聳肩。我追問：那麼，具體地說，要怎樣做？男生向我伸出手，說：很簡單，碰一下就可以。怎樣？怕死嗎？我搖搖頭，說：不是，只是沒有很強烈的回去的理由。男生突然嚴肅地說：你要回去！我猶豫地伸出手，男生展現出天真的笑容。
我回來之後，四處去找男生的蹤跡，但沒有人見過他，低年班也沒有失蹤的學生。後來爸爸幫我轉校，我回復正常的學校生活，漸漸地把這件事忘了。
直至最近，因為精神狀況欠佳，只能斷斷續續地打些散工，有時自己辭職，有時給辭退。我被咖啡店經理炒魷魚之後，躲進商場後樓梯哭泣。那是平時售貨員偷偷抽煙的地方，空氣侷促。我不自覺地往下走，走了很多層還未到底。然後，我突然覺悟，自己再次身陷回中。我坐在樓梯上，放棄掙扎。也不知坐了多久，聽到有人從下面上來的腳步聲。一個身穿咖啡店職員制服的少年，從陰影中冒出來，他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
我們又再在回裡碰面了！少年說。我這才認出，他就是當年那個小男生！現在他的個子已經比我高一截了。我不能置信地說：你不是已經——？少年尷尬地說：對不起，我騙了你！我生氣地說：你為甚麼說謊？回是你設的騙局吧？根本就是你把人拉進來，然後說甚麼要觸碰才能離開！你這個小色狼！你用這個方法騙過幾多個女孩？
被我這樣數落，少年臉紅耳赤，有口難言。待我平靜下來，他才說：我上次那麼說，是想你忘記我！不過，的確要通過觸碰才能離開回，我也在回裡面觸碰過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事實上，回不只一個，同時存在無數的回，困著無數的人。這些年來，我逐一去尋找他們，把他們送回去。這件工作無窮無盡，令人疲累。我唯一的動力，就是盼望有一天能再在回裡碰見你。但是，我又同時盼望，你不會再次掉進回。
我聽得目瞪口呆，說：那你為甚麼一直留在裡面？你不能離開嗎？他低下頭，說：因為，我沒有回去的理由。他這麼一說，我的淚水便不由自主地湧出來。我問：你真的不能回去嗎？少年不情願地說：除非，有人願意接替我的工作。我問：怎樣接替？少年說：我把回傳給你，我也是這樣從別人手上接過回的。我幾乎想也沒想，便說：讓我留下來吧！你要回去！
我靠近少年，踮起腳尖，在他能作出反應之前，在他的唇上吻了他一下。這也是一種觸碰方式吧。在無限短促的瞬間，我看到少年的神情由驚訝變成喜悅，甚至感受到他的唇由退縮變成接納。
然後，我又回來了。少年又騙了我。他根本不打算回來。但至少，我知道他在，在我下次掉進回的時候，我會與他重逢。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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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經常造夢走無限樓梯的（「回」？），只是場景換成公屋的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