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四）天晴，炎熱
今早大家都睡到很晚，接近九點才起床，很難得地完全放鬆。姐們和蔓還有一天假期，決定甚麼都不做，留在家休息，悠閒地度過。我十一點要去婦產科檢查，吃了早餐便回家換衣服。
我到今早還奢望阿來會現身，但醒來一看手機，便收到阿志的訊息，說了聲對不起。我回覆說：不是你的錯，不用道歉。我死了心，正想打給媽媽，叫她陪我去，但又突然改變主意，打了給阿志，說：你可以陪我去嗎？他頓了一下，說：你想我去？我說：你是孩子爸爸，你應該去看看。又頓了一下，他說：好呀。
我們約了在粉嶺站等。阿志穿了休閒式襯衫和長褲，看起來很斯文。這完全不是阿來的風格。他知道我在想甚麼，說：穿好一點，不想失禮你和孩子。我笑說：只是去看醫生，又不是去見家長！他有點不肯定地說：將來孩子念書，需要去家長會吧？我想了想，說：是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點了點頭，說：當然不介意！這是我的分內事。我說：那以後麻煩你了。我們像合作伙伴一樣握了手。
我今天第一次穿了孕婦服，看上去只是一條有點可愛的藍色鬆身裙子，但設計令腰部十分舒適。阿志看著我只是微微隆起的肚子，說：我查過資訊，說肚子凸的是男生，肚子圓的是女生。我說：我也聽過，但不能作準吧？而且我的肚子還不夠大，看不出甚麼來。聽說第十六週開始有機會用超聲波看到性別，一會兒問問醫生吧！這個懸念令大家也覺得很刺激。
阿志雖然記得阿來上次陪我檢查的情形，但親自經歷感覺還是不同，不期然有點緊張。想起他糊裡糊塗當上了爸爸，我著實有點替他可憐。輪到我們的時候，方醫生不知道阿志不是阿來，還說：準爸爸又陪著來了，真體貼啊！阿志也不便多言，只是笑著點頭。
方醫生問我最近感覺如何，我說沒有明顯不適，精神不錯，平時有游泳和步行，但間中站起來時會有點頭暈。她說這很正常，因為我的心臟負荷增大了，血液循環有時會受到影響，所以改變姿勢時不要太快，小心點就可以。到照超聲波的時候，醫生詳細而生動地做了講解，說 BB 已經 6.3 吋長，又向我們指出「頭仔」、「手仔」、「腳仔」等的位置。然後鏡頭停在胎兒的下體，醫生用驚喜的聲音說：噢，是個女生呢！我其實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醫生的語氣很肯定，我便開始腦補那個模楜的畫面。阿志湊近屏幕，瞪大眼睛看著，露出不能置信的神情，說：對啊！是女的呢！太好了！除了看診，還要抽血檢驗一些我不懂的東西，下星期出報告後會用電話通知結果。
離開診所之後，我和阿志在附近一起吃午飯。我問他剛才看見是女生，為甚麼那麼開心。他說：因為你說過想生女兒嘛！而且如果是男生，在女人堆中長大，心智會變得不平衡吧！我說：我倒不覺得這是重點。對我來說，如果是男生，又長得像阿來的話，我會比較痛苦。我希望她不會被父母的過去束縛，可以自由自在地面向未來。阿志點著頭，表示贊成。
我又問了他和伊芙蓮的事情，他說：我和她還未算是交往，但感覺很投契，很有機會發展下去。她很了解我的情況，她自己也有類似的經歷，很多事情也不用多費唇舌解釋。換了是一般女生，應該會很難接受吧。我也覺得這機緣很難得，說：希望我的事不會成為你跟女生交往的障礙。阿志說：伊芙蓮會諒解的，她完全清楚事情的背景。我說：理性上可能是這樣，但人的感受是不可理喻的。他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但他不知道，我說的不只是伊芙蓮，還包括我自己。說看見阿志和伊芙蓮變得親密我會很開心，其實有點違心，但我不可以說出來。
飯後阿志要回去二手書店上班，我自己四處閒逛。我早已把 BB 是女生的消息和她的超聲波照片傳給爸媽和姐們。大家都很興奮，特別是幸晨姐，已經在說要怎樣給她打扮。逛了一會，收到蔓的訊息，問我幾時回去。我說想看些孕婦用品，她便說出來陪我。
約了蔓在沙田見，她一見我便說：我以為阿志會陪你。我說：他下午要上班。走了幾步，我才意會到蔓的意思。我跟她說：你是不是介意我叫阿志一起去婦產科檢查？蔓是個天性老實，不懂裝飾的人，她很直接地點了點頭。我問：你擔心我和阿志會有些甚麼？她又點了點頭。我停下來，拉著她的手，說：我其實也覺得有點怪。但是，阿志始終是孩子的爸爸，他有權知道孩子的事。而且，將來孩子出生後，情感上需要爸爸，實際上要上學或者甚麼，阿志也要扮演爸爸的角色。我只是考慮到這些，才跟阿志保持關係，但也只是這樣而已，沒有其他的意思。我親口跟阿志說過，希望他能放下過去，面向未來。他正在約會治癒中心的助手伊芙蓮，你第一次同去時見過她，是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女生。他們很談得來，能夠互相理解，也互相吸引。我和阿志的情況就是這樣，沒有甚麼曖昧的事情。這樣你放心了嗎？
蔓低著頭，有點羞愧地說：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對不起，晨輝，是我想多了！我想到你和他成雙成對地去看婦產科，心裡便有點不是味兒。我的心思太差勁了！我安慰她說：不要怪責自己，你的反應我很理解。我自己也經常亂作一團，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不過，現在越來越清楚了。我有信心可以好好處理的。你出來陪我，我很開心！我們去看大肚衫吧！你幫眼看看！
我們去孕婦服裝專門店逛了一輪，買了四條裙子和一些內衣褲。然後我和蔓找了間咖啡店喝下午茶。平時都是蔓去服務客人的，現在坐著讓人服務她，她的樣子有點不慣。我覺得一個女生單純到這樣真的很可愛。但我沒有說出來，以免害她又要臉紅了。
晚上在姐們家吃住家飯，由庭音姐主理，幸晨姐說她也有貢獻，意思是一起去街市買餸和預備材料。新婚的她們結伴去做這些日常家事，應該會感到很幸福吧！幸好蔓出來找我，讓姐們可以享受二人世界。
晚餐只是家常菜式，但豐富又美味，大家吃得很開心。飯後還有我們從沙田超市買回來的日本佐賀淡雪士多啤梨。今晚的熱門話題是 BB 的性別揭曉了。大家拿著超聲波照片看過不停，說我們家又增添一名女性成員了，又嚷著要給她改名。我們四個的名字，都和自然事物有關，循著這個思路去想，抛出一大堆雲、海、風、雪、雨、露，和各種動植物的名稱。喧嚷一輪，沒有結果，但也算是一番樂事。
16/5（五）天晴，炎熱
姐們屋苑的會所游泳池重開了，我們今早率先下去試水。我是去年夏天在這裡學懂游泳的。想起當初姐們怎樣不厭其煩地一步一步教我，到我今天可以反過來教蔓，世事真是奧妙無比。將來我還要教我的小女兒游泳。不過，她現在已經在我的肚子裡游泳了。人其實天生便懂得游泳，只是出生以後忘記了吧。
早餐後庭音姐和蔓便回去上班了。幸晨姐也有工作出外。X 老師昨天已回紐約，完成學術休假的餘下部分。想起 D 又要獨自一人，便去了找他。他叫我到他兒子房間裡坐，我告訴他孩子果然是女生，他笑說：那你如願以償了吧！我說：是你如願以償呀！你不是想要個孫女的嗎？他摸著鬍子，笑而不語。
D 問我孩子改了名字沒有，我說未有頭緒。昨晚跟姐們想了一堆，有些雖然不錯，但又未至於有非這個不可的感覺。他點著頭，說：小說人物的名字也是這樣，攪盡腦汁是想不出來的。一定要等到心血來潮，靈機一動，便會自然天成。當最適合的名字跑出來，你會有無可抗拒的感覺，好像那不是你構想出來的，而是上天賦予給你的。我半信半疑，說：說得很玄妙呢！
這時候，我突然覺得肚子裡的孩子動了一下。我之前一直留意著孩子的動靜，有時以為她在動，但又不是很肯定。這次的感覺卻非常實在，但也很短暫和微弱。我靜心等著，過了一會，她突然又動了一下。我忍不住小聲叫了出來。D 以為我哪裡不舒服，我按著肚子說：孩子在動，但很微。D 脫口便說：這叫做寂感真幾。我問：甚麼意思？他說：是牟宗三的說法。天命流行，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化生萬物。我問：但幾是甚麼意思？他說：《周易．繫辭下》說「幾者動之微」，是極為細微的動作，即是你剛才的感覺。我覺得他又在胡扯，便說：有點穿鑿附會呢！D 聳了聳肩，說：不要小看這個「幾」字，整套新儒家思想都是建基在它上面的啊！他走出客廳，拿回來牟宗三的書，說：有興趣看看，不過有點深奧。
我和 D 去了附近吃午飯，飯後他有事出九龍，我便回家去。整個下午，我在房間裡讀牟宗三先生的書，但真的很深，幾乎完全看不懂。吃飯的時候，D 找出跟寂感真幾有關的部分，標記出來給我。我反覆閱讀也不得要領。又上網查過相關文獻，和一些較淺近的講解。《尚書》中有四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當中「危」和「微」兩個字，據說和「幾」有密切關係。所以君子要「見幾而作」，「知幾其神乎」。勉強地說就是，最宏大的事情，都是從最微小的動態開始。能觀察、把握和領會這個微小的動態，就是知幾。因為這個微小甚至帶點危險的動態是所有事物的根源，所以它也是真實不虛的。這就是真幾的大概意思吧。
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對這個詞尋根究柢。當 D 隨口把它說出來，不知為甚麼打動了我，就像我被腹中孩子打動一樣。但我對哲學一無所知，也沒有思辨頭腦，弄了整個下午，只換來一陣頭昏花眼。我躺到床上去，側臥著，抱著肚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輕輕推我的肩。我張開眼睛，看見蔓坐在床邊。過了半晌才想起，今晚邀了蔓上來我家吃飯。她輕聲說：開飯了，等你去出吃。我突然有強烈的幸福感，但爬起來時卻有點暈眩。蔓連忙扶了我一把。
吃完飯，媽媽繼續跟我和蔓聊天。我們三個其實沒有血緣關係，但卻像親生的母親和姊妹。臨睡前，我拉著蔓紋了身的手，把它按著我的小腹，說：今日 BB 在動，很細微的，你感覺到嗎？蔓仔細地用手感覺著，但卻搖了搖頭。我說：等她再長大一點，你很快也會感覺到。她充滿期待地點著頭。然後，D 說的那種感覺突然出現了。我彷彿不由自主地說：真幾！蔓不明所以，問我說甚麼。我說：真幾，孩子就叫真幾吧！蔓一頭霧水，說：怎麼寫？我說：真假的真，幾多的幾。她問：甚麼意思？我說：細微的動。她說：唔明，但幾好聽。我說：好聽就好了。我們用手覆蓋著腹中的她，再重覆了一遍：真幾！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