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二)多雲,間中有雨
早上多雲,無雨,可以游泳。
我不想姐們操心,希望每次都有進步,那怕只是一點點兒的。今天姐們要我從池邊游出去,她們在外面接拄我。所謂游,其實只是閉著氣,把頭浸在水裡,雙臂向前伸直,雙腿踢水,這樣而已,但對我已經等於摩西分開紅海一樣的奇蹟。開頭她們站得很近,只要大著膽子,縱身一撲便到。後來她們慢慢拉開距離,至少要拼命亂踢一輪才達陣。見我勉強做到,幸晨姐悄悄後退,我在水中明明見到她的身影在前面,但怎樣也觸不到。氣差點閉不住了,手腳也亂了套,但我拒絕放棄,終於碰到姐的手的時候,便像抓住救生圈似的死命抱住了她。回頭一看,原來我竟然渡過了半個橫池。她們像獎勵孩子般摟著我又叫又跳。為了令姐們開心,我一定要做得更好!
練得累了,我便攀著池邊,放鬆身體,享受水的浮動和撫摸,一邊看著姐們的漂亮身影。她們不是比賽或嬉戲的時候,靜靜地對望,或者說悄悄話,彼此的默契,盡在不言中的微笑,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那種美包含著愉悅和痛楚,令人心頭隱隱悸動。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敏感體質,真的,胸口痛得不能看下去啊。
姐們合租這個單位,是半年前的事。單位在六樓,面向鐵路和高速公路,道旁有大樹和隔音板阻擋,噪音不算嚴重。最重要是風景開闊,近處沒有高樓,對面有一座青綠的小山,幸晨姐笑說換衣服不用關窗簾。之前庭音姐和弟弟同住,後來弟弟想跟女友同居,姐便自己搬出來。剛巧幸晨姐之前租的地方也約滿,兩人便一起找房子。
雖然說平分家務,但我看還是庭音姐佔重,煮食和較粗重的都是她負責。庭音姐做事比較細心,幸晨姐比較粗枝大葉,很多東西都亂放,房間雜物東歪西倒。有時庭音姐看不過眼,會幫她收拾。不過我沒資格說人家,從小到大家務都由爸爸和哥哥包辦,想幫手也總是越幫越忙。我不想她們笑我是公主,吃完早餐硬著頭皮爭著去洗碗,結果打碎了庭音姐從日本帶回來的陶藝茶杯,還要她反過來安慰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啊!
下午庭音姐回咖啡店上班,幸晨姐去幫書店開通 NFT 書結算系統,我自己回到崇基圖書館。
D 比我稍遲一點來到,坐在我對面,但坐了十分鐘也沒有開始工作,只是望著空中在撥扇,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D 從來也不是個多話的人,沉默並不稀奇,但是最近顯然有點心緒不寧。問他有甚麼事,他說:兒子下星期飛去澳洲,念碩士,念完會在那邊找工作,申請移民,很可能不回來了。不過,我也不想他一世人留在父母身邊。他應該出去闖,追尋自己的人生。
我聽了有點驚訝,沒想到 D 的兒子已經到了自立的年紀了。我間中會在電梯碰到他,高高瘦瘦的,和 D 生得很像。他知道我是他媽媽的學生,會親切地和我打招呼。我一直覺得,如果我有弟弟,一定是他這個樣子。所以當他叫我姐的時候,我心裡特別震動。他們幾年前搬來這幢大廈時,兒子剛進大學,我沒見過他小時候的模樣。D 從來不在社交媒體貼兒子的照片,只是有兩次在關於D的紀錄片中,兒子也有出鏡。那麼他下星期就離開了,我跟他也算是緣慳了。不知為何,也有點傷感起來。
D 未必想深談兒子的事,我便沒有追問。一起離開圖書館的時候,在未圓湖畔的路上走著,我衝口而出說: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做你女兒。我在你結婚之後才出生,年紀絕對適合。也許是我說得很笨,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卻對我的提議不置可否。我有點心急了,覺得自己說了不應該說的蠢話,便低著頭不敢再看他。走到火車站月台,他才說:你知道嗎?你本來就是我的女兒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列車來了,車廂又很擠迫,我沒有機會追問。
在這種嘈雜又幽閉的環境,我習慣用耳機聽歌來分散注意力。(嚴重的時候我會戴降嘈耳筒。)今天我把自己的歌單分享給 D,裡面有 Aimer 的新歌。從大學到粉嶺車程很短,只十分鐘左右。下車後我們繼續一邊聽歌,一邊走路,一起走回家,突然便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我和他真的是父女。這種感覺持續到進入電梯,到達二樓,即是他家的樓層,他向我揮手告別,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電梯門關上,繼續升上四樓,即是我家的樓層。為甚麼呢?為甚麼我和他不是在同一層出去,回到同一個家呢?我陷入奇怪的不明所以之中,掏鎖匙打開家門,看見爸爸——我真正的父親——在廚房裡煮飯。我如常地說:我回來了。爸爸也如常地說:開飯啦,快洗手!
21/8(三)多雲,有雨
清晨下微雨,八點稍停,照樣到公園晨運。
昨天游泳頗為用力,今天又是全身肌肉痠痛,但沒有之前嚴重。跟姐們快步走了一圈,無以為繼,改為漫步。雨水未乾,路上頗為濕滑,特別是種有細葉榕的路段,掉下來的像青豆大小的粉紅色果子,踩爛後會變成粉末狀,混和了雨水很容易令人滑倒。
和 D 一起走了兩遍行人天橋,回到公園小路,看見庭音姐扶著一拐一拐的幸晨姐,狐狸也好像有點不安。走近一看,幸晨姐的左邊大腿和小腿都沾滿污泥,短褲也髒了一塊。原來她剛才摔倒了,就是在最濕滑的路段。本來她想去公廁那邊沖洗,但我立即從小背包中掏出水瓶,用清水給她沖乾淨,再用毛巾抹拭。庭音姐檢查她有沒有損傷,又輕捏她的關節,問她痛不痛,她卻一味說沒事,還用左腿單腳跳起來。我們按著她,不准她胡來。結束晨跑回家。
在洗澡的時候,看到幸晨姐的左髖關節後面瘀了一塊,但她說只是皮肉痛,沒有傷到筋骨。她唯一擔心的是,穿泳衣會遮不住。庭音姐罵她只懂貪靚。我見她傷得真的不重,才放下心來。
早餐後帶狐狸回家,稍作休息,中午再跟庭音姐一起去拼圖咖啡館。幸晨姐有些工作上的商談,穿得比較斯文,淺綠色無袖襯衫和米色半截裙,非常飄逸,還穿了高跟鞋,很有女人味。那是我怎樣也做不到的打扮,只有看的份兒。我看她走路應該會有點痛,但她還是死撐。
在咖啡店整理論文大綱,待到晚上庭音姐下班,幸晨姐跟我們會合,一起在旺角吃飯。我記起在庭音姐房間的書桌,看到她在讀宮澤賢治和聖-修伯里,覺得這個組合很有趣。問起這事,姐說她也是最近才發現,這兩個作家一東一西,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visionary,但又是最實際的行動者,一個搞農業改良,一個從事飛行工作。宮澤賢治她讀過不少,現在是重讀,聖-修伯里以前只讀過《小王子》,最近開始讀他其他關於飛行的著作和戰時的文章。
我常常覺得,論學問和讀書深度,庭音姐最厲害。當年她的畢業論文拿的是A+,整體成績是一級榮譽畢業。但她不念研究院,也不寫評論文章,甚至不做相關的文藝界工作,只是在咖啡店打工,總覺得有點浪費。不過姐肯定有她的理由,我無論如何也會支持。我的畢業論文一定要向庭音姐請教。
22/8(四)多雲,間中有陽光
早上游泳,開始練習換氣,即是把頭浸進水裡,呼氣,然後出水,吸氣,再浸進水裡呼氣。目標是至少能換一次氣,游半個橫池。換氣的重點:不是把頭抬起來,而是在划臂的時候,上身順勢升起,頭部自然冒出水面。再合臂的時候,上身順勢沉回水裡,頭部也閉氣下潛。
庭音姐說:其實也沒有甚麼奧妙,平常我們也是一呼一吸,只是沒有察覺而已。做甚麼事也要換氣,不能閉著氣一味沉進去,對吧?一定是一鬆一緊,一升一沉嘛。姐的話很有哲理,我覺得游水可以領悟到很多東西,於是便加倍起勁了。到了今天練習結束,成功做到換氣兩次,但因為手腳調協欠佳,不是很能自己游到半個橫池。但姐們已經收貨,說很有進步。
幸晨姐昨天滑倒碰瘀的地方在左臀外側,穿泳裝很明顯,開頭她有點介意,但後來她突然說:晨輝,姐姐現在陪你了。我慢了半秒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我的胎記。我的左腿上方內側有一塊像蛭子的深色胎記,從小對我造成極大困擾,曾經令我羞恥得不敢上體育課,也不敢在更衣室和同學一起換衣服。初次在姐們家洗澡,她們便看到我的胎記,但卻沒有大驚小怪,視它為我正常的一部分。現在幸晨姐也有了一塊臨時胎記,不但跟我看齊,她簡直當成異能者的印記了。庭音姐卻取笑她說:那麼值得炫耀,不如索性穿泳褲出街吧!
吃早餐的時候,幸晨姐把一本漫畫抛給我,說我一定會喜歡。那是藤木樹的《驀然回首》,是單冊完的故事。姐說藤本樹是《鏈鋸人》的作者,但這本的風格完全不同。我說在串流平台見過《鏈鋸人》,但沒有打開來看。姐便說:《鏈鋸人》你就不要看了,費事嚇壞小妹妹。經她這麼一說,我反而想去看個究竟。庭音姐說《驀然回首》動畫版很快上映,到時一起去看。
下午 D 有事,沒有在圖書館碰到他。我一個人工作了半天,覺得有點孤單。我以前是不會這樣的,由早到晚自己待在房中也沒感覺。於是便離開中大,去了拼圖咖啡店,在那裡至少可以見到庭音姐。我每星期大概會去拼圖咖啡店三至四次,平時下午人不多,可以安靜看書和寫東西。累了就看著庭音姐,像看美麗風景似的,百看不厭。老闆娘仙姐也很漂亮,另一個老闆娘瑪姬則很帥氣。還有帶著女兒的阿川,依然像少女一樣的媽媽。有時幸晨姐也在,整間咖啡店像個神奇的女兒國。
晚上照樣和姐們吃飯,回家後看了《驀然回首》。篇幅不長,一晚便看完,看到兩個女生一起為畫漫畫而奮鬥,便忍不住哭了。怎料後面還有更催淚的事情。然後,隔著一道關上的房門,竟然回到兩人相遇的命運交叉點,生出一個不同的平行世界,或者一個不同的人生可能。在這另一個可能世界裡,兩人多年後還是相遇了,還完美地解決了原本世界裡的那件慘案。但是,這真的是挽回嗎?以那道神奇的門(和門底的縫隙)為分界,兩個可能世界互不相通,在一個世界中所失去的,永遠失去,無法復得。創作,能改造現實嗎?或者,至少能創造出平行的、另一條軌跡的現實嗎?想起自己生命中逝去的人,我能用寫作把他們救回來嗎?媽媽、愛姐姐,還有,一直避而不談的悲老師,能用寫的,賦予他們新的生命嗎?創造出來的世界,能挽回任何事情嗎?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自從收到D的《再見小王子》後(感謝發送),召喚加快了速度和強度,我被戰爭纏身,不得不馬不停蹄去讀《戰爭飛行員》補課,此前居然不知這部的存在……也祝庭音閱讀愉快!
上週趁著颱風看了《驀然回首》電影版,覺得《不堪回首》更貼切。我也太負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