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1(六)多雲,間中有陽光
早上還是不太能跑,只是走路,庭音姐卻照樣和幸晨姐跑了五公里。完成後見幸晨姐扶著她回來,說有點頭暈,應該是太勉強自己了。這樣的事在庭音姐身上很少見。回家後我自告奮勇去弄早餐,讓庭音姐可以休息一下。幸好她洗完澡,吃了早餐補充體力,便恢復精神了。
約了以西斯下午五點見面,因為他午間還要帶學生參加課外活動。本來想約他在拼圖咖啡店,但考慮到他未必想在其他認識的人面前談這件事,便改變主意。想來想去,其他咖啡店或餐廳也未必適合,便決定在中大找個幽靜的地方見面。
下午我先到崇基圖書館做一陣論文,一出車站便發現週末校園竟然很熱鬧。原來今天是校友日,很多畢業生帶同家人回來參觀。不過,校園這麼大,總可以找到可以談話的清靜角落的。我不是個懂得安慰朋友的人,事實上我也沒有多少朋友,對這種事全無經驗,也不太明白事件的性質,所以有點緊張。昨晚一直在思前想後,睡得不是很好。不過聽了姐們的意見,心裡才比較有譜。畢竟她們的社會經驗比我豐富很多。
D 在圖書館,趁他休息的時候,我也徵詢了他的意見。他皺著眉頭,有點難為地說:男老師跟女學生的事嘛,我雖然寫過很多,但都是虛構的。對現實世界的事,我不是很有資格給意見吧。見他一副想迴避似的樣子,我便不強迫他。確實,他寫的東西不是很有參考價值。如果以西斯是他小說中的人物,應該不會掉進這樣的局面吧。大概會和那個女學生發展出奇特的關係吧。我這樣告訴 D 的時候,他好像給人打了一拳似的,掩著半邊臉在苦笑。
五點正,我離開圖書館,走到未圓湖畔。以西斯早在一棵落羽松下面等著。他遠遠看見我,照樣亮出燦爛的笑容,大幅度的向我揮手。為了今天的見面,我特意穿了淺棕色的小外套和裙子,因為有一次他說我穿大自然的顏色很好看。另外,還戴了我幾年前生病的時候,他為了逗我開心送給我的一條有一隻小刺蝟墜子的項鍊。果然,我一走近,他便讚我的打扮很有秋天氣息。在眾志堂舉行的崇基畢業生家宴快要開始了,一些中年舊生拖男帶女的,氣氛非常熱鬧,湖邊似乎不是聊天的好地方。我建議去別處再談,以西斯也沒所謂。
我們經過康本校園和建築系大樓走向山上。我說我是崇基人,但從前除了去週會,很少參加書院活動。現在想來有點後悔,如果終於能畢業的話,將來希望可以以畢業生的身分回來校友日活動。以西斯說:對啊!將來你結了婚,生了孩子,一家大小回來,一定會很溫馨!我問:你是新亞的吧?他點了點頭。我說:庭音姐也是新亞的,幸晨姐是逸夫。以西斯說:大家都是中大這個大家庭的啊!我笑他說:你的口吻很官腔。他笑了笑,說:做老師的職業病。我想起他剛才的話,說:校友日都是給有自己的家庭的校友吧!沒有人會自己一個回來的。那你呢?你也想將來帶著你的妻子和兒女回來嗎?以西斯摸了摸頭,笑說:好像有點遙遠呢!我追問:以西斯,你沒有喜歡的女孩嗎?他有點靦腆地說:不知道啊!一般的喜歡,跟愛情有分別吧。喜歡就是有好感,想對對方好,這樣的話我應該喜歡過很多人吧。我說:包括我?他爽快地點了點頭,說:當然!但是,比這個更多,要建立更親密的關係的話,我好像從來沒有這種想法。我說:所以,就只是好朋友而已?他說:應該是吧。
我們沒有繼續上山,一直向前走,不經不覺來到一條通往鐵道和高速公路另一邊的天橋。我從未來過這邊,但印象中卻好像知道這裡曾經發生的某些事,或者是某人告訴我的。我回到之前的話題,說:那麼,在女學生之中呢?沒有遇到比喜歡更多的嗎?以西斯突然停下來,神情嚴肅地說:不可以的。我對他的堅決回應感到有點驚訝,他繼續說:從我決定當老師的第一天起,我便向自己承諾,對女學生絕對不能有那種想法。女學生是不能觸碰的!違反這一點會遭天譴!我有點給他嚇到,但故作輕鬆地說:不必用到那麼重的說法吧!他有點激動地說:我不是說道德那種事,而是說,這是一份神聖的契約!學生對老師那份信任,是不可以利用的,也不可以毀壞的!
他的話彷彿是向控訴者反駁似的,毫無可疑之處。我說:以西斯,我完全相信你,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他平靜下來,說:謝謝你,晨輝!我說:所以你不要被不肯相信你的人動搖。以西斯苦笑著說:我知道,但心情很難不受影響。我也有反省,自己實在不夠成熟,在表達善意和關心的時候,不懂把握分寸,很容易令人產生誤會。所以,造成這個局面,我自己也有責任。我到底還是太幼稚,未能擔起老師的職責。這件事令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沒資格當老師。我連忙說:這未免對自己太嚴苛了。誰沒有犯錯的可能?作為老師,你依然是新人,是要慢慢學習的。以西斯點了點頭,說:這個我知道⋯⋯。
我見他欲言又止,便說:問題是那個女學生?對吧?你不知道怎樣面對她吧?以西斯就像來到最重大的關口面前似的,努力地克服內心的怯弱,鼓起勇氣說:沒錯!就事實上說,她兩次的指控也沒有根據,對我未必有實質的傷害。但是,她作出指控的這個行為本身,已經對我造成致命的一擊!她原本是那麼的信賴我,我也自問是那麼的關心她,但她的態度卻突然改變了。最初我也有怪她,覺得她不可理喻,甚至心懷不軌。但是,我最後選擇相信她是善良的,只是因為某些執迷,而做出了這樣的事。她不但傷害了我,她也傷害了自己。我知道她內心也一定不好過。但我沒法向她了解背後的因由,我不能再單獨跟她對話。就算天天在班上見到她,也好像和她隔著幾個世界的距離。那種無法解開誤會的感覺最令人難受!其實如果我想的話,我只要在自辯時大力質疑她,甚至是攻擊她的誠信,我便可以把形勢扭轉到我這邊。但我下了決心,一句關於她的批評和壞話也不可以說。我不可以為了還自己的清白,而污蔑了她的形象。我有理由相信,她有情緒問題,但我不可以說出口,因為這樣會變成抹黑。結果呢,我無法挽回自己的聲譽,但她也同樣受到旁人的嘲諷。我救不到自己,也幫不到她,我覺得自己超級無能!我一直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如何高尚!事實上我只是一個想做好人,結果卻反而做了壞事的大笨蛋!
說到這裡,以西斯忍不住嗚咽起來。我大受震撼,因為我從未見過,也未想像過,世上最強的樂天派以西斯,是會悲痛流淚的。我發現自己臉上也掛著淚水。我甚麼都不懂說,因為可以說的,以西斯自己已經說了。我沒有比他更高的智慧去開解他,更不要說給予意見。我能做的只有給他一點微弱的安慰。我說:以西斯,你想有人抱一下的話,你可以抱我。我不是你的學生,我是你的同學,你的好同學,你的好朋友。請你抱我,也讓我抱你,好嗎?
以西斯有點驚訝地望著我,然後我們便在那橋頭默默地擁抱著。列車一輛又一輛地在橋下經過,天色已暗下來,有微涼的的風,吐露港對岸亮起萬家燈火。我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景象。多年後的今天,我和以西斯,帶著我們的兒女,回來中大參加校友日。那是多麼的美好,多麼的漂亮的畫面。但這個畫面瞬間消逝。我和以西斯是好朋友,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我們分開後,感覺有點尷尬。我說:以西斯,可以說一件開心的事來聽聽嗎?他想了想,說:小刺蝟送的頸鍊,小狐狸今天還戴著,小刺蝟的小小心意算是賺到了!他握著拳頭,做了那個中頭獎的姿勢,我立即忍不住又哭又笑了。
離開中大後,我們去了大圍吃飯。之後以西斯送我回粉嶺,自己從上水坐巴士回屯門,就像當年一樣。這個人幾年來一點也沒變,還是那樣天真。雖然這樣會繼續撞板,但我希望他永遠保持天真。
回家後掏出手機一看,發現阿來找過我,說他今晚有空,但我一心在以西斯的事情上,錯過了。我回覆了訊息,解釋了幾句,但那邊卻沒有音訊。我想直接打過去,但又作罷,只是留言:明天可以見面。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