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五）天晴，炎熱
連續第三天游泳，庭音姐不便下水，在池邊指導，只有幸晨姐陪我游。
下午到圖書館，但有點睏，無法集中，看來真是欲速不達。D今天上午在中大教課，看來也有點累，一直在做些不必用腦的事情，整理舊長篇的排版。黃昏時照樣一起回粉嶺。
在家吃完晚飯，在新開的四人群組裡，收到安妮妹妹的訊息，是一條 IG 連結。點進去一看，是她自拍的翻唱影片，地方應該是她的睡房。只見她抱著木結他，用日語唱了兩首歌，我全都未聽過。她唱得聲嘶力竭，異常激動。唱完後，用日語說了感謝和再見，再用廣東話說了一遍。我看見下方留言寫著「酸欠少女さユり」，正想查一下是甚麼人，便收到庭音姐的訊息，說：幸晨姐有點不開心，你可以過來一下嗎？我問：甚麼事？庭音姐回道：酸欠少女死了。我還是不懂，但立即換了衣服過去，等電梯時用手機搜了一下。酸欠少女さユり原來是日本創作歌手，今天傳出逝世消息，只有28歲。
來到姐們家，幸晨姐在睡房裡，抱著枕頭蜷縮在床上。我叫了聲姐，她回過頭來，雙眼紅紅的，我便上前抱著她。雖然不知詳情，但也忍不住陪姐哭成一團了。心情稍為平伏後，幸晨姐說：酸欠少女和我同年，但性格和我完全不同。她應該比較像你吧，念書時在學校感到格格不入，很壓抑和窒息，所以取了酸欠少女這個名，日文的意思是缺氧少女。從她出道不久，應該是2015年，我便留意到她，因為她唱過不少動畫的片尾曲。第一首是〈三日月〉吧？即是新月的意思。也許未至於喜歡到把她放在第一位，但她的歌總是令我很揪心。2019年的〈航海之歌〉有沒有聽過？還有〈花之塔〉和《酸欠少女》專輯，都超有感。我和她是相反的人，我在學校沒有適應困難，跟誰都可以玩在一起，甚至是那種喜歡引人注目，愛出風頭的人。這樣性格的我，也很容易變得自我中心，忽略別人的感受。後來班裡有個很少說話的女生，被同學笑是宅女，有意無意地排斥她。我帶著自以為做好人的心理，去接近這個同學，直接表示想跟她做朋友。我有事無事也跑去找她，做活動時主動跟她同組，她忘記做功課我借給她抄，甚至不時送她一些小禮物。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突然拒絕了我，叫我以後也不要再找她，說同學在背後說她想討好我，想從我身上得到好處。我叫她不要理會別人怎麼想，她便說，她不想接受別人的施捨，叫我不要再多管閒事。再過不久，她便退學了，人們都說是因為情緒病。我對這件事一直有嫌疚感，不斷反省自己有甚麼地方做錯。也許，我錯的是站在世界的一方，毫不費力就成為一個討人喜愛，受到歡迎的人。我沒有真正明白邊緣人的痛苦，我只是樂於扮演慷慨的幸運兒。所以，她討厭我是有道理的。後來，見到酸欠少女出現，背負著痛苦的成長經驗，奮力掙扎，唱出充滿勇氣和能量的歌，不知為甚麼，我覺得自己被原諒了。那個自以為是的滿月，和自覺殘缺的新月和解了。就好像我認識的所有曾經被欺負的少女，無需別人的幫助，都能靠自己振奮起來。但是，變得這麼強大的酸欠少女，為甚麼會突然死去呢？這兩年她的產量大減，好久都沒有新作出來，七月的時候還宣佈因為功能性發聲障礙而暫停活動。是不是因為這個病呢？失聲對歌手來說是不能承受的打擊吧？真正的死因是甚麼呢？恐怕不會有答案吧？
我們一起挨在床上，用平板電腦看了好些酸欠少女的 MV，裡面經常出現動畫，特別是一個幪著左眼的穿校服的少女，和另一個穿著雨衣的女子。幸晨姐說：那是酸欠少女出道以來的一組角色，類似一個是二次元的自己，一個是三次元的自己，另一個是平行世界或者二點五次元的自己。通過不同次元的真假自我的互動，她是在嘗試一種自我療癒的方式吧。只是沒料到，角色扮演到最後還是救不到她。
不知為何，我很強烈地感受到，那個獨眼女生是我自己的寫照。看到她下墜，濺血，彷彿就是自己的經歷。酸欠少女彷彿要用最尖銳的歌聲，最喘急的節奏，來肯定自己的存在。她並沒有控訴世界，相反，她強迫自己從黑暗中走出來，面對外面的強光。就好像有甚麼快要來不及似的，她急不及待地燃燒自己。在激烈的靈魂掙扎中，少女聲嘶力竭，淚流滿臉。我們也不可能不跟著流淚了。庭音姐有點擔心我們，勸我們暫時不要再看。幸晨姐拭著淚眼，說：姐我好暈啊，借個胸口給我吸氧可以嗎？庭音姐笑說：懂撒嬌即是沒事了？想吸氧就打開窗吧！
28/9（六）微雨
早上大家也有點累，決定暫停運動，休息一天。
整天在看酸欠少女的 MV 和演出錄影。她的曲風和唱腔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很奇怪地，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好像展現出自己內心某些隱藏起來的部分。
大家在四人群組內和安妮妹妹談酸欠少女。原來她十來歲已經在聽她，而她開始在街頭 busking，也是受到 Sayuri 的影響。安妮說自己的成長經驗很特別，十歲之前一直在接受 home schooling，很少機會跟同齡孩子相處。她的母親是個插畫家，行事特立獨行，不滿主流教育制度，認為讓孩子在家自學是更理想的方式。安妮小時候也很怕生，從不主動接觸其他小孩，只有獨處的時候才感到自如。她是個天才兒童（這句不是她自己說的），想學甚麼也不用別人教，只要自己上網找影片便可以學懂。五六歲便自學了簡單的法語和西班牙語，七八歲便自學了鋼琴、笛子和夏威夷小結他。有趣的是，十歲的時候，她突然想去上學。她覺得在學校一定會學到很多新事物，而且渴望交到朋友。一直抱持「不要強迫，任由女兒做自己想做的事」的理念的媽媽，找不到理由反對，便給她報考了一間校風比較自由的學校。她順利被取錄，很快便適應了正規課程，倒是跟同學相處令她吃了不少苦頭。天生害羞這一點改不了，但人際關係和社交難題，付出了一定的代價，慢慢地算是有了把握。到現在還會有誤解別人的意思，不小心得罪人，或者因為不懂保護自己，而被別人傷害的時候，但總的來說是個很樂意交朋友和嘗試新事物的人。
安妮聽第一次聽酸欠少女，是在網上看到她的 busking 片段。那時候她雖然逐漸建立了朋友圈，但面對陌生人還是會感到恐慌。她想像自己也可以像這個女生一樣，在街頭奮力撥著結他，向陌生人放聲高歌，毫無保留地展示自我。但這樣做也令她感到害怕，因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所謂自我是甚麼。她發現酸欠少女跟其他街頭歌手不同的地方，除了是她的曲風，也有角色扮演的成分。人設令她可以投入，也可以抽離。帶著人設去 busking，可以讓她克服曝露自我的恐懼。酸欠少女さユり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人設，沒有人知道她的本名是甚麼。後來一分為三，也只是升級而已。這當中並沒有不真誠的地方，相反，在人設的保護下才可能真誠。這是安妮妹妹的看法。我問：那麼安妮妹的人設是甚麼。她回答說：機器少女。
安妮說今晚她會和一些愛好酸欠少女的朋友，在尖沙咀碼頭做一個小型悼念活動，我便和姐們約好一起去聽。等庭音姐下班，我們在尖沙咀簡單地吃了點東西，便往海邊走去。
在文化中心外面，有不同的 buskers 聚集，大部分都是唱本地廣東歌或者台灣國語歌，只有安妮妹妹一組在唱日語歌，而且是酸欠少女的激昂曲風。那是一個全女班，安妮負責彈木結他，另外還有電結他、低音結他和簡單的套鼓，主唱則由兩個結他手輪流擔任。幸晨姐看見成員組合，說：四個女生，不就是團結 Band 嗎？大概懂酸欠少女的人比較少，圍觀的人不算很多，但都是有心前來的。我們到達的時候，她們已經唱了一輪，剛剛是第二輪的開始。四人輪流說了悼念酸欠少女的話，不免有些激動和哀傷，然後便唱了幾首她的歌曲。我因為聽了一整天，所以能把曲目認出來，包括她的出道作〈ミカヅキ〉（三日月）、高一時寫的〈酸欠少女〉（缺氧少女），和其他動畫片尾曲〈それは小さな光のような〉（那如同微小的光芒一般）、〈平行線〉、〈航海の唄〉（航海之歌）、〈花の塔〉（花之塔）等。
唱完第二輪，休息的時候，安妮妹妹過來跟我們打招呼，又把其他成員介紹給我們。另外三個女生，一個是中學同學，一個是大學同學，另一個是在 busking 的時候在街頭認識的，年齡都不超過二十歲，真的是一個妹妹團。她介紹我們時，說是「愛虛構的姐姐們」，那個打鼓的女生便說：我們有看《愛虛構》呀！是安妮介紹我們看的！彈電結他的可愛女生望著我們三個，說：我認得你們！長頭髮的是幸晨姐姐，銀色頭髮的是庭音姐姐，最嬌小的是晨輝姐姐！真的跟漫畫造型一模一樣呢！彈低音結他的女生說：我們也可以加入愛虛構，做你們的妹妹嗎？幸晨姐故作神秘地說：要加入愛虛構秘密會社，要通過嚴格的考核啊！不過你們個個都才華橫溢，應該沒問題的！姐一句都沒說付費訂閱的事。
女生們開始下一輪的表演，我們再聽了一會，便先行回去了。她們大概會唱到半夜吧。庭音姐有點感嘆地說：青春真好，無憂無慮！明明是哀悼，卻變成了新的打氣！幸晨姐也說：酸欠少女到死還保住少女的姿態，我們呢？我們還可以少女多久？不能只靠拉攏妹妹加入，來拉低平均年齡這種事吧？我便說：姐，跟酸欠少女一樣，我們是永恆的少女啊！
下面這首是酸欠少女さユり的出道曲〈ミカヅキ〉，完全唱出我自己的心聲，一聽便哭出來。
〈三日月〉（新月）（ChatGPT翻譯）
今晚在我頭頂上，閃耀著美麗的滿月
帶著幸福的光芒，照亮著這個世界
而我卻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無法可施
懷著對黎明的憧憬，在地上爬行掙扎儘管如此，我依然希望有人能發現我
仰望夜空，放聲吶喊
好想逃跑啊，卻無法逃離
看不見光明的未來，對吧？
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到我
像蝴蝶般振翅飛舞
以殘缺的翅膀飛翔，那醜陋的星之子「新月」今晚在我頭頂上，美麗的滿月搖曳著
在某人的懷抱中安然入睡
而我卻被孤獨的夜晚壓得喘不過氣
在無人看見的黑夜中掙扎著爬行儘管如此，我仍不想輸給任何人
在宇宙的角落裡不斷掙扎
好想追上去，想要超越
夢中曾見的那個世界，對吧？
儘管如此，卻總是拿自己和別人比較
四處張望後停下腳步
我想改變那總是在尋找殘缺的自己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再一次和你一起
看到同樣的風景
即使想哭泣，想放棄
我也無法輕言放棄
儘管如此，為了能被你發現
蛹也伸出堅強的手臂
抱緊殘缺，將願望釋放，新月儘管如此，我依然希望有人能發現我
仰望夜空，放聲吶喊
想哭卻不哭
再也無法回頭了，對吧？
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到我
像蝴蝶般振翅飛舞
以殘缺的翅膀飛翔，那醜陋的星之子「新月」
閃耀光芒的新月今晚在我頭頂上，閃耀著美麗的滿月
笑著對我說：「下一次就輪到你了。」
MV 版
The First Take 版
再見了，酸欠少女さユり，謝謝你給我們氧氣！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