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三）天晴，溫暖
早上和蔓一起帶狐狸去散步，姐們還未恢復過來，只是小跑一陣。
我挑了一些冬天衣服給蔓帶回去穿，她起先很不好意思，但我說我買得太多，擱著不穿也是浪費。除了她習慣穿的衫褲，我也挑了兩條比較簡約的裙子，覺得她穿起來會很好看。
下午到圖書館工作了一會，然後去拼圖咖啡店和安妮談長篇連載的事。她早已坐在一角，在平面電腦上畫圖。我以為她在做功課，原來她在設計故事裡的人物造型。她說她是視覺系的人，要先有造型才能產生故事。她又認為我們應該先把人設想好，甚至在連載時公開，好像一般動漫作品一樣。我說：一般寫小說不會有人物簡介，完全靠閱讀文本自己歸納出來，把人設預先公開會不會破壞閱讀體驗？安妮說：如果是整本書，可以一氣呵成閱讀，人物不是很多的話，不用簡介也可以，但如果是連載，讀者的注意力會被打斷，也會有讀者中途加入，沒有人物簡介的話，很容易會跟不上。主要是如何令讀者在分散式的閱讀過程中，得到連貫性和一致性。想不到完全沒有寫作經驗的安妮，能夠這樣深思熟慮。
安妮又說：除了一般的人物背景、身分和性格，也可以給他們一些屬性，來源可以是星座、五行、元素、儀式魔法、鍊金術、神話傳說之類的。很多 AGC 都是從這些東西獲取靈感，但可以用的東西，很多都給人用過了。據我所知，跟諾斯底主義即是 Gnosticism 有關的內容，似乎較少用上。有一套叫做 Nag Hammadi 的早期諾斯底典籍，是近十幾年才整理出來的，我買了一部，裡面有很多有趣的東西！說罷，安妮從背包裡掏出一本比字詞還厚的英文書來，少說也有一千頁。她靦腆地說：看這麼厚的實體書還是第一次！但體驗一下那種重量和手感，真的很有古風呢！有一種芙利蓮找到魔法寶典的感覺！
我拿過書，翻開，看見裡面密密麻麻的文字，連我這種書蟲也有點頭皮發麻了。安妮繼續說：重點是一個叫做 Pleroma 的東西！這個詞是希臘文，意思是豐盛、完整，充滿生命。Pleroma 可以是獨一神的稱呼，但也可以是一種狀態或者境界。既然我們打算寫的是一個世界舞台的故事，我建議把它稱為佩洛瑪舞台，也即是為了取代戰爭、締造和平，而打造的偶像競賽舞台。在背後驅動這個舞台，但又同時是這個舞台的終極目的的，就是稱為佩洛瑪之心的超越性心體。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說得太快？其實我自己也未完全消化，只是抓住了一些有趣的詞語，借題發揮而已。
安妮突然由滔滔不絕的興奮狀態，變回平常的那個害羞女孩。我鼓勵她說：聽來很有意思呢！你可以回去簡單地整理出來嗎？總不能我們每人都把這本書讀一遍，只能靠你把有用的元素抽取出來了。我自己為了做畢業論文，也讀過一些榮格心理學、神話學和文化人類學的書，好像《金枝》和《千面英雄》這種，當中也有很多原型可以借用。我們可以用這些東西把故事的框架搭建出來，也可以把我們想寫的人物放進去，看看每一個適合甚麼位置。然後我們便做一份簡單的人設，作為寫作的起動點。人設只是基礎，在寫作的過程中可以不斷修正，不必一成不變地跟從。這些框架弄好後，我覺得可以開筆，不用每個情節毎個細部都規劃得太仔細。就憑直覺投入去，進行大冒險，看看會發生甚麼事情吧！應該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驚奇呢！總之當是遊戲便可以，不用太緊張的！
聽我這樣說，安妮好像比較放心了。我發現自己剛才的話，其實是效法庭音姐的。我望向正在工作中的姐，她卻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我猜她是有意放手讓我帶著安妮，而不想從旁干預吧。我和安妮定了一個時間表，一起把框架弄好。我們會用一種合寫軟件來修改檔案。然後她給我看了她畫的人物設計圖，都非常漂亮，特別是胡亞尼，她畫得非常用心。紫藍色短髮，紅色瞳仁，精緻靈動的打扮，嬌小的身材，害羞而帶點憂鬱的表情，眼神卻隱藏著智慧。我說：她是你的自畫像吧！她聽了立即紅了臉，卻沒有否認。
庭音姐下班後，帶我們去了油麻地食蛇羹，幸晨姐也過來會合。我和安妮也很少在街邊檔口吃東西，感覺很新鮮。雖然坐得很擠，在路邊也有點欠缺安全感，但有姐們在很快便習慣了。姐們要了兩瓶啤酒，我和安妮也只是淺嚐即止。蛇羹很美味，吃了立即渾身暖和起來。
我們向姐們簡報了今天討論的結果，她們也很贊同，鼓勵我們繼續下去。幸晨姐問：如果寫這個連載要配音樂，你們心裡自然地響起的是甚麼歌？我想也不用想，便說：是薇爾莉特的主題音樂，《紫蘿蘭永恆花園》的 OP 和 ED 吧！輪到安妮，她說：是酸欠少女的歌！〈十憶年〉、〈世界的秘密〉、〈三日月〉、〈來世再會〉等等！我希望把她復活，在故事中再現她的精神！說到這裡，安妮眼眶泛淚，我也鼻酸了。她真的深愛著酸欠少女，無時無刻不掛念著她，甚至想延續她的創作，代替她活下去。庭音姐說：薇爾莉特的角色接近靈魂書寫者胡亞尼，而酸欠少女，應該就是其中一個熱愛街頭表演的偶像歌手吧！原來姐對整個構思的來龍去脈很清楚，於是我們便向她請教了很多問題。
在我們之中，庭音姐對文學創作的了解最深。雖然她常常謙稱自己沒有寫作才華，但她的判斷力卻比我好很多。幸晨姐的角色卻很不同。她最熟悉流行文化，可以幫手構思偶像舞台的細節。她又是從事區塊鏈相關工作的，很了解科技發展，也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適合世界觀的建構。不要看她平時好像很胡鬧，其實她對哲學思考也很在行。至於合寫和發布的技術工具，也是幸晨姐教我們用的。說幸晨姐是整個創作計劃的發起人和領導人，完全沒有誇張。我和安妮是執行者，而庭音姐則擔任品質監督。這樣的分工應該很清晰吧。
飯後別過了安妮，我們坐長途巴士回家。姐們坐前面，我自己坐後面，戴著耳機，聽著酸欠少女的歌，想像著在佩洛瑪舞台上，以生命作奉獻的偶像們。
16/1（四）天晴，溫暖
早上爸媽陪我去複診。雖然這幾年來已經習以為常，但爸爸每次依然很認真地和醫生商談。我如實報告了自己的情況，大部分時間生活正常，畢業論文接近完成，每天跑步，保持適當社交，但也有過兩三次小型發作，每次服用鎮靜劑後很快紓緩。醫生認為狀況理想，但還是不建議完全停藥，把份量再調輕一點，令身體可以自然過渡。
爸爸很滿意診斷結果，像收到甚麼喜訊似的，說要去慶祝一下。我們去了尖沙咀吃日本料理，之後和媽媽逛街，她幫我挑了很多漂亮的衣服和飾物。媽媽的衣著品味很好，也很了解甚麼東西適合我。我覺得自己被寵得很厲害，有點不好意思。對於媽媽的疼愛，我知道不是理所當然的，於是格外珍惜。
下午回到崇基圖書館，完成論文的最後收尾。最終還是提了母神缺席的觀點，但沒有深入分析，感覺好像未有做到當初期望的，到最後一錘定音的效果。但我知道，這是我的極限了，再勉強要求自己，只會像之前一樣陷入自我懷疑的無底深淵。接受自己的局限和不完美，是我這段日子學到的。我把論文結論傳了給坐在我對面的 D，他只是做了一個收到了的手勢。
陪 D 到未圓湖畔休息的時候，他主動談及論文結論，原來他剛才已經看了。他說：所以你認為我的阿尼瑪是不完整的，只有少女的一面而沒有母的一面，對吧？而阿尼姆斯也傾向於父，但自我也會以少年的形態出現，而補足了子的部分。關於母的缺席，我也思考了好幾天，但卻沒有頭緒。我的少年時代，也曾經對姊姊型的女性有過好感，會不會是一種母的替代？我也不知道。但戀母卻肯定是沒有。不過我教過的女學生，或者曾經啟發過我的少女，不少都已成為母親，卻是事實。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媽媽吧！如果由你接棒寫下去，母神就可以正式回歸了！
D 又做這種暗示，我實在拿他沒法，但也沒有生他的氣，只當是某種戲語。他突然改變話題，問我畢業後有甚麼打算。我說：找不找工作，其實跟畢業沒有關係。我是個工作能力很低，也無法適應工作環境的人，就算拿了學位也不會有很大分別。以前我會很自責，覺得自己很無用，但現在卻覺得，既然家裡沒有經濟壓力，我也沒有必要迫自己去符合社會的要求。我會集中幫《愛虛構》寫長篇連載，和幫幸晨姐開發 NFT 服務。就算賺不到錢，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D 一副很認同的樣子，然後說：也可以同時當母親啊！這次我真的生氣了，別過臉不理他。走路回圖書館途中，我也沒有跟他說話。一直到黃昏，我才跟他說：回家了嗎？一起走吧！
推開門走進清涼的初夜中，D 說：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少女神變成母神是一件偉大的事，所以才這樣說。完全沒有取笑你的意思！我低下頭，說：我知道，我只是有點害怕。你知道，母親對我來說是痛苦的回憶。我不覺得自己可以承擔這樣偉大的事！D 點了點頭，算是終結了這個話題。
晚上回家吃飯，爸爸做了我最喜歡的炒薯仔絲。這是一道超級簡單但卻極為美味的菜，只需把薯仔切成細絲，然後用很多油和醬油去炒出爽脆的口感。看似很容易，卻要一點手藝才能炒得合火喉，太軟熟和太生硬也不行。從小爸爸便弄這個給哥哥和我吃，他說是以前貧窮年代的便宜、飽肚而好吃的做法。
飯後和媽媽聊了關於將來的打算，她沒有給我壓力，讓我決定自己的方向。她不是很懂科技，但覺得幸晨姐做的事將來大有可為，叫我可以多跟她學習。她也很支持我寫東西，就算沒有任何名利，也是一種面對生命的方式。
我挨著媽媽柔軟的肩，說：媽媽，其實我很害怕！她問：害怕甚麼？我說：不知道。生存本身，其實很可怕！不想還好，一想便覺得害怕！媽媽說：不奇怪，人面對巨大而不可知的事物時，都會不期然感到戰慄。你知道英文裡 sublime 這個詞嗎？一般會理解為崇高、壯麗的事物，也有人譯做雄渾，但其實 sublime 是帶有恐怖、令人顫抖和不適的意思。就好像看到高山或者深谷，外太空或者深海底層，不會令人愉悅和舒暢，反而會感到危險和威脅。但是，我們會同時看到一種平常見不到的、比我們渺小的個體更高更闊的生命維度。我沒有宗教信仰，不會說這就是神，所以我姑且把它稱為生命力本身吧！在強大的死亡威脅之中，我們同時看到生命的極致。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晨輝，你是個特別敏感的人，所以你只要凝視生命本身，便已經觸碰到這個 sublime 的本質，而且感到害怕。但只要你能看透它，這種害怕的感覺，會變成最大的勇氣和最強的力量。
對於媽媽的話，我半懂不懂，但眼前給我最大安慰的，是她溫暖的身體。我鑽到媽媽的懷裡，像個嬰兒一樣，很安然地睡去。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