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輝第一次來拼圖咖啡店,穿的是一條米白色連衣裙,頭戴棕色魚夫帽,手挽一個牛仔布袋,瘦削如一個移動的衣架。我第一眼看到她,覺得有點面善,她似乎也認得我,但出於害羞,並沒有開口打招呼。我給她送上摩卡咖啡和甘荀小蛋糕,看見她正在看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集。
過了一會,她合上書,望著空中發呆。我隨便拿了一幅拼圖過去,問她有沒有興趣玩。她回過神來,微笑了一下,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撿起拼圖砌了起來。那是迪士尼動畫《冰雪奇緣》的拼圖,只有108塊,適合短暫打發時間。也許我有點小看了她,把她當小孩看待。
再過不久,我發現她的神色有點異樣。只見她臉色發白,雙臂緊抱著自己,渾身上下在發抖。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看見拼圖上只差愛莎臉上的一塊未拼好。她牙關打顫,好不容易才吐出三個字:好恐怖!
她不是說《冰雪奇緣》。她初中時看過這部動畫,一直很想有一個像愛莎那樣的姊姊,但她只有一個不是很親的哥哥。她開始拼圖的時候,還覺得畫面很漂亮,但拼到最後一塊,看著臉部不完整的愛莎,她的心卻好像突然裂開了似的。那塊空隙迅速擴展,變成了畫面上無數的裂縫,然後整幅漂亮的圖畫碎裂,潰散。她自己也彷彿變得四分五裂。
事後才知道,原來晨輝曾經出現精神問題,還沒有完全好起來。那一刻她經歷了一次小型的精神崩潰。她的反應一點也不奇怪。我想起日本動畫導演今敏的名作《藍色恐懼》,其中一幅宣傳海報便是女主角的樣貌逐漸剝落的拼圖。
我還以為,晨輝以後不會再接觸拼圖,也不會再來拼圖咖啡店。但是,過了一個星期,她又出現在咖啡店門口。在脆弱的神經下面,晨輝有一股頑強的意志。她主動要來一幅拼圖,像是要強行挑戰自己的適應能力似的。這次,我給她挑了克林姆的《處女》,共1000塊。她坐直身子,深深呼吸,像人家下圍棋一樣,以緩慢的節奏靜靜地拼著。當畫面漸漸成形,她多次停下來,閉上眼睛,或者別過臉不敢直視。我在她旁邊坐下來,問要不要我陪她。她點了點頭,我便和她像四手聯彈似的,以越來越好的默契,完成了拼圖,而晨輝也沒有再發作。
她就是這樣克服了拼圖。但拼圖給她的怪異感覺,並沒有消失,甚至變本加厲。她只是不再被它擊倒而已。就好像有人對疼痛上癮一樣,她不斷重複這種體驗,到了病態的地步,也不知這可不可以叫做以毒攻毒了。從外面看來,晨輝變成了一個拼圖狂熱愛好者,只是沒有人知道背後的因由罷了。
後來我們相認,原來她是我在大學中文系的師妹。我畢業那年,她剛進一年級,在一些系內活動上見過面,聊過幾句。她在升四年級的暑假,自殺不遂,之後輟學,沒有畢業。這幾年來,情況時好時壞,有時做些散工,有時只是漫無目的地閒著,無止境地休養。幸好沒有失去閱讀興趣和能力,後來又開始寫些短小的故事,成為她生存的唯一動力。這些故事既日常又奇異,看來全屬胡思亂想,但從她的精神角度而言,又真實無比。那就是她所經驗的真實。
不知她從哪裡聽說,我這個師姐是個作家,常常說要向我請教。也許是因為我在學的時候,修創作課成績不錯,又拿過甚麼校內的小獎所致。很慚愧,畢業後我雖然保持創作意欲,但實際上卻一事無成。論想像力,晨輝比我強多了。我也不想說,這是因為她的精神病所致。無論如何,我成為了她談讀書和寫作的對象。在情感上,她也對我產生信賴。我不敢說自己能幫到她,更不敢自認能成為她心目中的愛莎姐姐,但看著晨輝,便不期然產生要保護她的想法。不過,事實上可能是她保護了我也說不定。
可是,要與晨輝的心智同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例如,她和我說:
我覺得看見甚麼東西都變成了拼圖。
我問她是甚麼意思,她望著咖啡店的玻璃窗,說:
好像這個街景,全部都是由一塊塊的拼圖所組成的。我可以隨時伸出手,把它拆下來,甚至全部打散。
說著,她真的用雙手在空中撩撥,口裡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音。我也望向窗外,想像著行人、汽車和大廈像拼圖般解體的情形。不過確實是有點難。
另一次她說:我昨晚在浴室照鏡的時候,看見鏡子上佈滿了拼圖似的裂紋。我於是伸手去嘗試揭開其中一塊。就在這裡,在額角接近右眼這個位置,怎料真的給我揭了下來。我繼續揭呀揭,把眼呀,耳呀,口呀,鼻呀都統統拿走,最後竟然整張臉也拆散了。
我有點吃驚,但故作鎮定地說:那把臉的拼圖拆散了之後,下面是甚麼?
下面?是另一張臉囉!不用怕,也是我自己的臉。
那還好,我還以為下面沒有臉呢!
她突然伸手過來,像是要捏我的臉似的,我立即避開,岔開說:
那不是像美容換膚一樣嗎?
我覺得比較像蛇蛻皮的樣子。她一邊抓著自己的臉一邊說。
又另一次,她突然伸手向我的左胸,說:姐,讓我揭開看看下面好嗎?
我用手掩護自己,說:下面有甚麼好看?
我想看看下面有沒有心。
然後,她又好像想通了甚麼似的,說:
下面其實甚麼都沒有吧。就只有表面,沒有內面。
從常人的角度理解,她經常出現幻覺,而這些幻覺以拼圖的形態呈現。就像芥川龍之介在〈齒輪〉中說,在街上看見甚麼都變成旋轉的齒輪一樣。我們很難想像「確實地」看到齒輪或者拼圖是怎樣的一回事,但對某些人來說,卻是毫無疑問的。晨輝把世界看成一幅巨大的拼圖,或者由無數大大小小的拼圖所組成。這和我們平常把世界看成是一個無縫的、連續的整體,其實同樣是一種幻覺,或錯覺,是一種心理的構造,道理是一樣的。而無論是整體,還是碎片,都只有表面的現象,沒有內裡。
是這樣嗎?
後來晨輝喜歡上克林姆的畫,不但買了他的畫冊,還四處找他的作品的拼圖。大部分拼圖都選他最明亮的金色時期的作品,例如《吻》和《生命之樹》,或者鮮豔大膽的女性造象。晨輝卻最喜歡《死亡與生命》,抱怨沒有人把這幅傑作造成拼圖。我取笑她的品味未免過於前衛。誰想玩有死神的拼圖?就象徵與構圖而言,與之最接近的,應該是《處女》。
有一次幸晨也在,我和晨輝說:來,我們三個再砌一次 Klimt 吧。
你是說 The Virgin?晨輝眼中閃耀出光彩。
就當是我們的合照吧。我說。
我們之中,誰還是處女?幸晨漫不經意地說。
我給她的肩膀送了一巴掌,說:你可不可以不說這種話?她卻只是吐了吐舌頭。
我們七手八腳地把圖拼起來。在橢圓形雲朵狀的花床上,七個沉睡女人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其中躺在最上面的少女,側著頭,舉著雙臂,身上蓋著佈滿螺旋紋和卵形圖案的藍紫色被子。另一些蜷縮在後面的女人則露出部分的裸體。也許,少女在想像中經驗了無數的自己。所有的女人,是我也是她。
拼完之後,晨輝抬起頭來,望向空中,眨了眨眼,揚了揚手,不可置信地說:
消失了。
甚麼消失了?
那些裂縫,那些碎片,消失了。
她轉向我,伸手撫摸我的臉。這次我沒有避開。
姐姐,你這張臉,是完整的。
我也摸了摸她的臉蛋,說:
你的也是,從來也是。
幸晨雙手捧著自己的臉,悻悻地說:喂,我呢?
圖片來源:Google 藝術與文化
好喜歡這篇,碎裂的世界,你的筆也是溫柔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