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伯第一次看到牆上那幅 Invisible Lady Godiva,說:這是甚麼意思?
那是我初到咖啡店拼的一幅圖,拼到後來才發現,中間戈黛娃夫人的部分丟失了。我把未完成的拼圖裝錶起來,掛在那裡,並且起了這個題目。
戈黛娃夫人失蹤了,希望不是給壞人虜走吧。仙姐笑說。
湯伯搖了搖頭,說:那就不要掛好了,不是我古板,你們店的拼圖,有些確實是兒童不宜。不只兒童,連大人也不宜!
不會吧,全部都是世界名畫,小朋友也應該認識藝術啊。仙姐辯解說。
真搞不懂這些藝術品,跟色情物品有甚麼分別?湯伯說罷,走進廚房拿垃圾袋。
從開店以來,仙姐一直聘請湯伯做清潔。晚上七點收鋪之後,湯伯會來幫忙倒垃圾、洗地和幹其他粗活。據仙姐所說,開張後不久,湯伯自己找上門,問需不需要兼職清潔工。又說自己包辦了區內幾間小型食店的打掃工作,很有信譽,不信可以去哪家哪家問問。仙姐正愁自己一個人做不來,便爽快地請了他。
一直以來,湯伯工作非常盡責,有時日間有甚麼需要,也可以找他幫忙。他常常自稱區內的清潔大隊長,平常會見到他推著裝滿清潔工具的手推車,在街上來來往往,臉上一副救急扶危的樣子。有一次一間麵店發生火警,湯伯第一個趕到,立即用水桶減緩了火勢。自此湯伯在街坊間無人不識,風評甚佳。
後來和阿山聊起,她說湯伯是大概四年前才搬來這區的,住在後街的劏房。他來時無親無故,身無分文,又無一技之長,靠在街上撿廢紙維生。二手書店的老闆,也即是阿川的爸爸,叫他幫手搬書,後來又買了些掃把、地拖和水桶給他,介紹他給一些小店做清潔。書店老闆過世的時候,湯伯表現得特別傷心,對阿川和她女兒阿米也特別照顧。
湯伯年紀不算很大,據他自己所說,還未到七十歲,但人非常枯瘦,顯得比實際蒼老。對於自己的過去,湯伯諱莫如深,我們也沒有追問。他的人生好像四年前才開始,但又好像停在很久之前。比如說,他完全弄不懂智能手機,對近十幾年出現的事物也感到陌生。他的生活圈子就在幾條街之內,幾乎從不到外面去,但他卻活得很滿足,完全沒有多餘的欲望。
現在流行這種無欲無求的簡約人生!你們沒看過 Perfect Days 嗎?湯伯簡直是大角咀役所廣司呀!幸晨誇張地說。
湯伯聽說,卻完全摸不著頭腦,反問:甚麼役所呀?不是廁所嗎?做清潔都係潮流?真係服咗你地啲後生,冇嗰樣整嗰樣。
不過湯伯的知識,有時會令人大吃一驚。有一次我和晨輝聊起文學話題,談到西西和也斯,湯伯剛巧在店裡幫手搬東西,插嘴問我們是不是在說《我城》和《剪紙》的作者。他還知道莫言、王安憶、余華、朱天文、張大春等當代華文作家。不只聽說過,還真的讀過他們的作品。再問下去,湯伯卻含糊其辭,只是說以前有一段日子沒事可做,便隨意找些書來打發時間。晨輝悄悄和我說,湯伯會不會是甚麼隱世高人。
湯伯最有意見的,是店裡的拼圖。古典如波提切利,現代如克林姆,都屬於限制級,不應該讓小朋友玩。後來看見我、幸晨和晨輝在拼波希的《人間樂園》,湯伯以近乎嚴厲的語氣說:
真係世風日下,三個女仔公然在拼這樣的淫畫!
《人間樂園》的確給人淫亂的感覺。對西方繪畫史、文化史和宗教史缺乏認識的人,很難理解為甚麼會出現這樣風格離奇的畫作。我嘗試解釋說:
這幅畫是中世紀的作品,由三部分組成,左邊是天堂的景象,中間是諷刺人間的享樂主義生活,右邊是描繪地獄裡的懲罰。
是嗎?我倒覺得像春宮畫呢!
但你不覺得這些人被描繪得很滑稽,很荒誕嗎?不是很有警世意味嗎?
但無論是多滑稽,始終是樂在其中啊!是警世還是鼓吹,很難說吧。中文不是有所謂誨淫誨盜嗎?不好的東西,還去描繪它,無論是任何意圖,不就是助長了它嗎?
成年人應該懂得區分創作和現實吧,不會因為看到某些題材,就忍不住去做某些事吧?要不,任何性與暴力的題材也不能進入藝術了。幸晨反駁說。
阿女,你對人性太有信心了。
說罷,湯伯一副不忍卒睹的樣子,轉身離去。
恰巧在那段日子,區內接連出現性侵事件,歹徒專挑十幾歲的女學生,用刀脅持她們到後巷。大家人心惶惶,紛紛說出入要結伴,不要單獨走動。阿川對女兒阿米尤其緊張。我們說要找湯伯做護花使者,他卻面露尷尬之色,勉強拿起掃把,做出驅趕的動作。
有一晚,仙姐因為要出席親戚的喜宴,提早離去,叫我負責關門。湯伯上門進行每天的例行清潔,而我則坐下來記錄當天的一些出入貨資料。湯伯在拖地的時候,突然問:
你看過《罪與罰》沒有?
杜斯妥也夫斯基?
對,那個俄國人。像你這樣的文藝青年一定看過吧。
我點了點頭。
你覺得,懲罰可以帶來救贖嗎?
救贖?你是指宗教上的——
應該不能吧,甚至連幫助也說不上吧。那麼,懲罰有甚麼意義?就是要罪人付出代價?所謂正義,就是等價交換嗎?但真正的等價交換是不可能的,罪與罰永遠無法相稱,天秤也不會取得平衡,只會永遠地兩邊搖擺。一旦犯罪,就會陷入罪與罰的循環,地獄是唯一的出路。
聽著他的自言自語,我完全不懂回應。他的眼神變得非常陌生,跟他平時完全兩樣。不知怎的,我心裡生出一股無端的恐懼。但是,清洗完畢後,湯伯又回復平時的樣子,像一個普通的慈祥老人一樣,叮囑我臨走前把所有門關好。
縱使受到湯伯的批判,我們還是把那幅《人間樂園》完成了。我們估計不會有很多人對它感興趣,幸晨便建議把它掛在咖啡店裡間的牆上。原畫為三聯幅,左邊是冷清的伊甸園,當中只憂鬱的神和軟弱無力的亞當和夏娃;右邊是熱鬧的地獄,當中有搗蛋鬼似的惡魔和好像在玩遊戲的罪人,以及各種離奇古怪的懲罰方式。中間部分是主體,佔最大面積,在樂園般的草地上和水池裡,擠滿了數以百計的赤裸人體,互相調笑、嬉戲和摟抱。還有奇形怪狀的、像甲殻類的建築物,和不合比例地碩大的動物和水果。有人在水中倒立,有人躲在巨型果子裡,有人把鮮花插在別人的肛門。老實說,我搞不懂畫家的意圖,也無法確定樂園和地獄的分野,但畫中的詭異元素有一種奇怪的解放力量。
過了不久性侵案的歹徒落網了,嫌犯是一個中年男子,受害人至少有三個,背後也許還有更多未公開的個案也說不定。我們鬆了一口氣,但對事件依然感到憤慨,都說要嚴懲這種人間渣滓。
就在當天晚上收鋪之後,湯伯如常來到店裡清潔。仙姐察覺到他的雙眼有點發紅,身上散發著些微的酒氣。他站在那幅《人間樂園》前面看了很久,像是要強迫自己面對甚麼可怕的事情似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然後,他像下了決心似地說:
仙姐,有件事我應該早點告訴你。
現在說也不遲吧?仙姐試探著回應。
我坐過三次牢,在裡面的時間比在外面還長。三次都因為風化案。第一次是二十六歲。每次出來,都忍不住重犯,重犯判刑會更重,直至四年前才出來。
四年也沒事,不是很好嗎?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也有點害怕。雖然有些事情沒法彌補,但贖罪還是必須的。對不起,一直隱瞞著你們。請你告訴大家,她們有權知道,並且決定我是否可以留下來。
他待情緒平伏,從褲袋掏出一包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倒出來是一堆拼圖,說:
很抱歉,這個還給你們。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看見掛在牆上的戈黛娃夫人回來了,完好無缺地騎在馬背上。仙姐約了所有相關的女性,包括老闆、員工和熟客,來咖啡店開會,詳細交代了昨晚的事情。瑪姬、阿山、幸晨、晨輝、阿川和阿米,還有我都在座。我們一致同意讓湯伯留下來。
我望向牆上的一絲不掛、以手掩胸的戈黛娃夫人,問仙姐說:
那麼,我們的拼圖要不要⋯⋯
仙姐堅決地回答:
他也要好好地學習當一個真正的成人。
圖片來源:Wikipedia
喜歡看雷庭音寫藝術畫與動畫,然而人間樂園真能找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