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拼圖咖啡店上班之後一段很長的時間,也沒見過老闆娘仙姐玩過拼圖。當然,沒有明文規定拼圖咖啡店老闆娘自己一定是拼圖愛好者,但既然本店用拼圖招徠顧客,老闆娘自己卻連碰也不碰一下,怎樣也說不過去吧?
說碰也不碰可能有點誇張。有時遇到熱心的客人,聊到某幅拼圖的特點和難處,仙姐也不是沒有跟客人打成一片,親自落手試拼幾塊的。但是這怎樣也不能算是正式玩吧。我和阿川便試過誘使仙姐坐下來拼一幅圖,貼到社交媒體上,她卻推搪說:有沒有見過餐廳經理在客人面前吃東西?我們也不會在店裡飲自己沖的咖啡吧!給客人的東西和自己的東西要分開,是很簡單的道理。
仙姐這樣說確實很難反駁,不過我們覺得還是藉口多於原則。對於拼圖咖啡店老闆娘不能以身作則,我們多少覺得有點遺憾。當我們的專業形象受到挑戰(經常有人說我們欺世盜名,不懂裝懂),連老闆娘也不出來擋,我們這些做小的便只有捱打的份兒。後來有拼圖專家匹叔加持,情況才稍為改善。
直至,藝術家的出現。
我們之所以叫那位先生做「藝術家」,除了因為他真的是一個藝術家,也因為他的外貌完全是一看就會想到藝術家的類型。我當然知道他是誰,稍有接觸文化藝術的人也會聽過他的名字。不過,公開把仙姐和那人的名字扯在一起,似乎不是太好,所以我還是把他稱為藝術家好了。
藝術家是在一個大熱天來到咖啡店的。這人的年紀五十開外,作為男性藝術家的兩個主要標誌——長髮和鬍鬚——他都具備了。但他不是不修邊幅那種類型,相反,頭髮梳得非常妥貼,在後腦紮成長長的馬尾,濃密而且沒有髮線後退的問題,髮色也只是輕微地變灰,成熟而不蒼老。長長的鬍鬚也修剪得很整齊,是悉心照顧的成果。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身米白色的麻質短袖襯衫和及膝短褲,如果不是因為盛夏而大面積地被汗水沾濕,瀟灑的程度可以得滿分。另外,為了抵消汗水造成的體味,散發著過於濃烈的古龍水香氣。
藝術家就是這樣的一個無法忽視但也難以正視的存在,而他是有備而來的。他一進門,就用那雙敏銳過人的雙眼,掃視了周圍一遍,準確地找到目標所在——吧台後面的仙姐。但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站在店面中央,張開雙臂,好整以暇地等待回應。仙姐抬起頭來,看到這位不速之客,表情在一瞬間由疑問變成驚訝。當我們還一頭霧水的時候,仙姐從吧台後面走出來,叫了那個男人的名字,然後跟他來了個久別重逢的擁抱。那是一個獨樹一格的人體繪畫大師的名字。
仙姐請這位故人坐下來,指示我們預備店裡最好的咖啡。藝術家一邊觀察咖啡店的環境,一邊像鑑賞藝術品似的上下打量著仙姐,說:阿仙,你真的保養得很好,跟三十年前幾乎沒有分別!
身為女人,仙姐歡迎別人的讚美,特別是出自這位地位非一般的藝術家的口中,但她也未至於失魂落魄,優雅而不失分寸地說:怎麼可能呢?你太客氣了!這麼多年沒見,是甚麼風吹你來的?
藝術家變得靦腆起來,輕輕搖了一下頭,說:大學的時候被你拒絕,本來沒有面子再出現在你面前。最近無意中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有一間拼圖咖啡店,老闆娘的照片有點像你,便來碰碰運氣。想不到果然是你!以前聽說你在藝術基金會做事,為甚麼會改行開咖啡店?
仙姐從容不迫地說:說來話長,我辭了職,全力照顧有學習障礙的兒子,後來又離了婚。到兒子進了大學,我才重出江湖,做點自己喜歡的事。這間店瑪姬也有份的。
藝術家像找到切入點似的,立即進入想當年的模式,說:瑪姬是經常和你一起,跟你同系又同宿舍的那個女生?那時候她覺得我是窮畫家,反對我們交往。
沒有啦,她只是不太懂你做甚麼吧!我自己也是比較實際的人,不像你們藝術家那麼情感豐富。你那時候已是萬人迷,很多女生排隊等你畫她們呢!
仙姐反守為攻,令藝術家有點措手不及,連忙澄清說:沒有這樣的事!我學生時代畫過的女同學,只有你一個,也只有你肯給我畫。
在旁邊守候的我見話題開始白熱化,立即送上咖啡,仙姐便乘機改變話題,說:你還是老樣子,喜歡飲黑咖啡吧。這是我們最近入的咖啡豆,雖然不算上品,但風味也不錯啊!
藝術家也不著急,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點了點頭,說:果然不錯!我最喜歡這種略帶甘苦的口味。他靜靜地再品嘗了一會,突然放下杯,從隨身的布袋裡掏出一盒東西,放在桌上,說:這個你記不記得?
那是波堤切利《維納斯的誕生》的拼圖。仙姐神情有點變色,說:你還留著它做甚麼?
藝術家很有意味地笑了笑,說:有紀念價值的東西,不是應該好好保存嗎?
不過是讀書的時候隨便買來玩的東西吧!
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啊!
那時候甚麼都不懂,見你是藝術系的,便買了名畫拼圖給你,也不知道很俗套。
怎會呢?我當時覺得你很貼心啊!
瑪姬還說我跟男生一起拼裸體畫不守婦道。
她有這樣說嗎?
畢竟我們是念修女學校出來的。
後來你給我當模特兒,也是在你和瑪姬同宿的房間。
那時真是有點過分!去學系畫室我怕給人碰見,便要你屈蛇入來我們宿舍,偷偷在房間畫。瑪姬還在旁邊監察,怕你會混水摸魚呢!
那些草稿和素描,後來全部都給了你,我只保留最後的成品。
那幅畫你還留著?
有,還在我的工作室,放在當眼的位置。那是我作為人體畫家的第一幅正式作品!
這幅畫當年可把我害得慘呢!它入選了藝術系年度展,卻不知誰傳出來,說畫裡面的模特兒是我,不少同學都為了這個跑去看,害我給許多人評頭品足,還有些不好聽的閒言閒語。
為你造成困擾,真的很抱歉!但作品本身風評很好,也奠定了我往後創作的基礎。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也欠了你一聲多謝!
不必客氣!你的成功,是你自己的實力所致,跟我無關。就算你找別的模特兒,也一樣可以畫出好作品。
藝術家靜了一下,才說:但那卻是不同的作品,當初的那幅是獨一無二的。
但當初的那個人,已經變成了不同的人。無論是你和我,都跟年輕的時候不同了。仙姐很清醒地說。
藝術家點了點頭,無奈地笑了出來。他慢慢地喝完了咖啡,很有禮貌地請我把杯子拿走,向仙姐說:雖然不同了,但懷念一下也不是壞事吧?可以和我一起再拼一次嗎?算是了結一個心願吧!
仙姐很大方地答應了。我幫他們拿來拼圖底板,打開盒子,把拼圖倒在上面。兩人肩並肩地坐著,一邊拼著圖,一邊聊著舊事。那幅拼圖雖然是三十年前的,但保存得很好,像新的一樣。可以想像,當年的一對年輕男女,帶點害羞,帶點試探,你一塊,我一塊,把愛的女神從海底召喚出來。三十年後,同一幅拼圖,同一對男女,有說有笑地拼著,心情卻大不相同了。
用了一個下午,一千塊拼圖終於完成了,沒有人刻意拖慢,也沒有人刻意加快。反正時間的流動不由人主觀改變。到了最後,藝術家問:其實當年是誰傳出去你是畫中的模特兒?
仙姐有點驚訝地說:不是你嗎?我一直以為,你為了吸引人注意你的作品才這樣做。我還因此惱了你,跟你絕交呢!
藝術家無辜地說:我怎會做這樣的事?明明說好保守秘密的嘛!知道的人,除了你和我,便只有瑪姬吧!
說到這裡,仙姐恍然大悟,說:怪不得啦!
藝術家把完成了的拼圖送了給仙姐,仙姐卻把它放在咖啡店公諸同好。聽說藝術家至今依然獨身,男女關係也從來沒有風言風語,對一個專門繪畫女性裸體的畫家來說,的確是比較少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一直鍾情於最初的戀人,念念不忘,痴痴等待。仙姐卻一口否定了這個說法。甚至連瑪姬方面,也沒有大興問罪之師。她再三重申,無論有沒有發生那件事,也不會選藝術家做老公。至於後來還是選錯,則是另一個故事了。
仙姐少女時代的風流韻事惹起大家的熱議。我們都對仙姐年輕時的風姿想入非非,嚷著要看那些素描,她卻說在結婚前早已丟掉。
後來藝術家傳來了那幅珍藏畫作的照片,仙姐給我們看了,卻只是看到一堆顏色,比隔著磨砂玻璃還要模糊。仙姐笑說:當時那個人沉迷抽象畫法,那些特意跑去看的男同學,應該都失望而回吧!
問她那幅畫叫甚麼名字,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就是《維納斯的誕生》囉!
圖片來源: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