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1(五)下雨
天氣不好,早上暫停晨跑。
下午去圖書館,靜靜地寫論文第三章〈作者與人物〉。碰到 D,他看來很倦,也沒聊甚麼,他便提早走了。
晚上約了姐們去沙田看《破地獄》,講的是超度死者的法事,我不久前在舅父的喪禮上親歷過。俗稱喃嘸佬的法師通過破瓦片和跳火盆,代表後人帶領先人走出地獄,背後和目連救母的故事也淵源。電影的主線故事是一段父女情。在傳男不傳女的法師家中,女兒一直覺得父親偏袒哥哥,但哥哥卻覺得繼承父業是一種束縛。後來哥哥移民,女兒獨力照顧中風的父親,但仍然未能打破隔膜。直至父親死去,遺願竟然是要女兒為自己破地獄,這在視女性為不潔的行業中,是離經逆道的行為。最後女兒穿上道袍,為父親行了破地獄的儀式,代表父女終於和解。正如飾演殯儀業新手的黃子華所說,不單死人要破地獄,其實生人也要破地獄。
看完電影出來,我和幸晨姐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劇情如何感人,庭音姐卻只是冷冷的走在前面。找了間店坐下來吃點東西,庭音姐立即要了瓶啤酒。我覺得她有點異樣,也不敢再談剛才的電影,但庭音姐卻主動提起來,說:為甚麼你們看得這麼投入呢?你們都有很疼愛你們的爸爸,應該對父女衝突沒有經驗吧?我和我爸的關係從小就很惡劣,本來應該最適合看這部電影,但卻反而無法代入。為甚麼呢?因為我想像不到我爸會有覺悟的一天,會為他所做的事向我道歉。成年後我幾乎不跟他說話,獨立生活之後也很少回去見他。每年只是那兩三個節日,才勉強一家人吃個飯。但他從沒有改變過,還是那副老樣子,退休後還變本加厲。所謂兩父女沒有隔夜仇,不是說得那麼輕易的。就算我不報仇,我也不會原諒他的。我們的事情,相信到死那天還沒法和解吧。
庭音姐停下來,默默地飲著啤酒,話題便在這裡終結了。姐說過她的父親很嚴厲,也有點粗暴,但也未至於去到有仇這樣嚴重吧。後來姐去了洗手間,我問幸晨姐是不是知道甚麼。幸晨姐卻說:我不方便說,你找機會自己問她吧。
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不問清楚不能放下,便跟了姐們回家。幸晨姐知道我有話想和庭音姐說,便說有工作要趕著做,叫我們先去睡。
我和庭音姐躺下來,關了燈,我在她耳邊說:姐,你可以告訴我嗎?姐問:告訴你甚麼?我說:你心中的地獄。姐靜了半晌,說:你不適合聽的。我說:你當我是妹的話,請你告訴我。她又靜了一會,說:我自己一個待在地獄好了。我堅持說:不,就算是地獄,也讓我陪你。姐嘆了口氣,在黑暗中湊近我耳邊,很小聲地說了出來。我雖然震驚,心痛,但卻比想像中能夠承受。我說:姐,我明白。姐搖搖頭說:你怎麼能明白?我說:我媽就是因為這個而自殺的。雖然在黑暗中,但我感覺到姐的反應比我更驚訝,她拉著我的手,說:原來是這樣!我靠近姐,抱住她,說:所以,姐,我可以幫你分擔!也許我破不了你的地獄,但我不會讓你獨自困在裡面的。幸晨姐也是,我們都會陪你的。姐感嘆說:晨輝,你變得很成熟呢!我說:姐,如果你想撒嬌,但又不想在男人面前這樣做,你可以向我撒嬌。姐笑了出來,說:為甚麼老說撒嬌呢?女人不一定要撒嬌吧?我說:不一定的,但間中撒個嬌,會很療癒的啊!姐說:誰教你的?我說:我是向幸晨姐學的。姐沒好氣地說:你竟然聽那個人的——還未說完,姐便忍不住把臉埋在我懷裡,像個小孩子似的,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16/11(六)下雨,間中有陽光
恢復晨跑,姐們試跑十公里,說我如果跟不上,不要勉強,可以隨時停下來。以她們的步速,我大約跟了三公里,慢了下來,總共跑了五公里左右,便要休息了。如果更慢的話,我跑完十公里是沒問題的,但不想跟姐差太遠,要加緊練習。
中午陪爸媽出沙田吃飯,他們之後去看《破地獄》,是我大力推薦的。我獨自坐火車回中大。這幾天是畢業禮前後,很多畢業生和家長親友來到校園拍照,氣氛頗為熱鬧。我想起自己耽誤了幾年的學業,希望明年這個時候,可以像這些師弟妹一樣,戴上四方帽,穿上畢業袍,跟爸媽和姐們拍照。還有阿來,他一定會替我開心的。
外面熙熙攘攘,圖書館裡的人卻不多,坐滿一半不到。不見 D,我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子。看了一陣子書,一個女生來找鄰桌的女生說話。剛來的女生說前兩天下課的時候,經過某兩幢大樓相連的行人天橋,碰到有人跳樓自殺。她驚魂未定地說:我見很多人在天橋上向下望,好奇地也望了一眼,看到那個女生躺在下面的馬路上。我嚇呆了不懂反應,當場有其他人尖叫和大哭。然後保安就來了,把天橋和下面的範圍封鎖了。輔導老師也來了,即場安慰受驚的同學。我以為自己沒事,逕自回宿舍,但這兩晚也發噩夢。我是不是要去看心理輔導?另一個女生原來也聽聞這件事,兩人便互相交換情報。情況大概是,自殺女生是本地人,讀四年班,不知是哪個學系,也不知道原因。沒有當場死亡,送到醫院還折騰了半天才了結。
兩人說完一輪便結伴離去。我的心情難以平伏,無法回到自己的工作上。我從筆記簿上撕下一張空白頁,想摺一隻紙鶴,但不太記得怎麼摺,便上網找示範圖片,跟著摺了。我把紙鶴放在裙子的口袋裡,拿了錢包和手機,離開圖書館,向崇基後山走去。
出事地點是主幹道以外的教學大樓,地點較偏,不是上課日子的話,很少人經過,感覺和下面未圓湖一帶差別很大。我進入空無一人的大樓,坐電梯去到行人天橋的樓層。天橋已經解封,好像不曾發生任何事一樣,不留半點痕跡。我靠近天橋圍欄,伸首向下望,下面是一條小行車徑,也是一點痕跡也沒有。但我好像看到了當時的景象,看到了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形。
這時候,我聽到一聲呼喚,這呼喚很熟悉,來自記憶的深處。幾年前,我聽到過這種呼喚,來自我家對面,公屋大樓其中一個單位,裡面有一個女生,也是二十歲上下,在念大學,從大廈的樓梯間跳了下去。我當時聽從這呼喚,站上自己房間的窗台,差點便跟著跳了下去。在跨過窗子之前,我暈倒了。醒來之後,有好些東西再記不起來。然後,過了一年,另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曾經把我救回來的人,也自殺了。我再次陷入失憶之中,幾年來也沒有記起他來,好像他不曾存在一樣。這一刻,我挨在天橋欄杆上,上半身隨時向下墜,突然記得所有這一切,就像人死亡前的回憶重播。只要我再稍微向前移動一點點,我便可以跟那些先行的女生們會合。我聽見她們的聲音,在呼喚我,但我也聽見另一些聲音,在我背後叫住我。我竭力聽清楚一點。是誰呢?是誰在叫住我呢?我沒法回頭,只能側耳傾聽。我聽到了!是庭音姐和幸晨姐!是爸爸和媽媽!是阿來!我嘗試回頭,但我的身體無法動彈。我抓住欄杆,使盡全身的力氣,把自己拉回來。然後我倒在地上,無法站起來。我掏出手機,但我的手不斷顫抖,無法輸入文字訊息,我的喉嚨也說不出話來。我按了「尋找」應用,再按了「分享位置」功能。姐們都在外面工作,D 也沒有來圖書館,我在分享對象名單上,按了阿來。然後,我便失去意識了。
我醒來的時候,看見阿來蹲在我面前,彎下身來扶起我,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阿來說收到我分享位置的通知,打過來卻沒有人接,覺得有點不對勁,便立即抛下工作趕過來。按著 GPS 指示來到附近,卻不知道我的具體位置,便在大樓周圍和上上下下跑了一圈,最後在天橋上找到我。他問我覺得怎樣,我卻沒有力氣回答他,只是挨在他懷裡喘息。過了不知多久,我說:我好像經歷死亡回歸。阿來說:如果是死亡回歸,那就可以從零開始,一切就有轉機!我虛弱地笑了一下,說:阿來,你總是懂說這種毫無道理但又很鼓舞人的話!他搔了搔頭,說:哈哈,我只是抄襲動畫罷了。我說:我想到下面看看,可以幫我嗎?阿來說:下面有甚麼好看?我一時間難以解釋,他也沒有追問,把我扶起來。我發覺雙腿還是有點無力,阿來便把我揹起來,走進大樓,按了電梯,還說:動漫裡面那些公主抱其實不切實際,會傷到腰的。一定要揹著才行!我迷迷糊糊地說:對啊,為甚麼沒有公主揹呢?阿來說:本來沒有的,現在有了。我遲了幾秒才聽懂他的話,想拍打他但卻沒有力氣。
來到地面,我叫阿來把我放下來。阿來把他的布包墊在地上,讓我跪坐在上面。我從口袋掏出紙鶴,鄭重地放在行人路旁的草地上。我向阿來說:前天一個女生從上面跳下來,我想給她一隻紙鶴,送她一程。阿來聽懂了,蹲下來,幫我把紙鶴安放好。後來我們又決定把它埋在泥土裡。我們向著路中心,並肩合掌,靜默半晌,然後一起說:同學安息吧!一路好走!阿來再揹起我,走路下山,一路上我淚流不止,把他的肩都哭濕了。阿來說:還以為是下雨呢!確實,天色已變昏暗,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
我的包包在圖書館,要先回去拿。來到門口,我坐在石梯級上,把我的學生證交給阿來,讓他幫我入去拿東西。他出來的時候,D 也在一起,原來他也來了。D 說在圖書館見到我的物品,但卻不見人,還以為我出去休息。他問了我的狀況,又問我要不要吃藥。我說不用,最好的藥已經到了。他陪我聊了一陣,便幫我叫了 Uber,讓阿來送我回家。
一上車便開始下雨。雨中的車廂令人特別憂鬱,但阿來在旁邊,讓我安心不少。我們沒有說話,靜靜坐到粉嶺。去到阿來家,我說很累,便在他床上躺下來休息,他坐在床邊陪我。我很抱歉要他丟下工作跑出來,可能又累他被炒魷魚了。他卻說那份工很無聊,不幹也罷,再找別的。我告訴他剛才在天橋上發生的事,我如何聽到呼喚,又如何差點掉了下去,然後在那生死之間的邊界,記起了一切。我失去的記憶,都回來了。我記起了死去的悲老師。怎麼說呢?我一直沒有忘記這個人,但關於他的某些回憶卻好像被模糊掉了。他問:你說那位美術老師?我點了點頭,說:他也是一個版畫家。他曾經說會守護著我,不讓我再自殺,但他自己卻自殺死了。他用自己的生命來創作最後的作品,但這又何苦呢?我當時不明白,也不接受。而為了創作這個作品,他請我做他的模特兒,但卻對我用了暴力。這就是被模糊掉的部分,現在卻清晰地浮現出來了。無論是哪一件事,我也無法諒解,但卻默默忍受。人太痛苦的時候,原來會無意識地抹去部分記憶。但當痛苦的事情重演,那失去的記憶又會冒出來。我好像沉睡了很久,現在,終於醒來了。醒來之後,卻好像可以諒解悲老師了。雖然苦澀,但我情願醒來。
阿來撫著我的臉,說:那就好了,雷姆終於醒來了。我說:我不是愛蜜莉雅嗎?阿來說:你兩個都是。我輕罵他說:你很貪心啊!你們男生就是這樣,又要公主,又要女僕!阿來辯解說:但公主和女僕,其實是同一個人的兩面吧?就好像王子與男僕一樣。我突然被他點醒,說:阿來,你很聰明呢!你的話簡直是深層心理分析啊!他傻笑道:不要取笑我啦!我哪懂甚麼心理分析?還要是深層的呢!
再閒聊了一會,我便在阿來的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晚上,見阿來不在身邊,我突然感到恐慌,叫了出來。阿來跑進來,我便撲上去抱著他,說:告訴我,你是阿來!他輕輕拍著我的背,說:不用怕,我是阿來!除非我是阿修,要不我就是阿來!你看,會講這種廢話的,肯定是阿來吧!我假裝生氣地捶他的胸口,但焦慮感已完全消失。待我安定下來,他才說:你也肚餓了,我叫了外賣,出來一起吃吧!
吃完外賣米線,我的體力恢復了,情緒也穩定下來。我們開始看《Re:Zero》第二季。一開場便交代了雷姆被暴食大罪司教吃掉名字和記憶的經過。吃掉了記憶只是忘記過去,但吃掉了名字,便會失去意識,並且在所有人的記憶中消失。也就是說,再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你的存在被抹除了。我覺得這個設定很殘酷。然後我想到,當阿來變成阿修的時候,阿來的意識和記憶便會消失,雖然是暫時性的,但會不會變回來,其實也沒有十足把握。如果他永遠變成阿修,他和我一起的部分,便會永遠消失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阿來,他卻沒有否定,只是露出有點苦惱的表情,說:到時便要麻煩你把我救回來了。我們不是說好用「亂馬」這個咒語的嗎?不過也不知有沒有效。
把阿來救回來,我真的有這個能力嗎?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是動漫,背後一定有甚麼壞蛋施了魔法,而所有魔法也有破解的辦法。但是,在現實裡,誰是令阿來變成這樣的壞蛋?也不能說是阿修,因為他也是受害者。就算有辦法驅走阿修,我也下不了手,因為阿修是阿來的另一面。我只想緊緊抱著此刻的阿來,不讓他溜走。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