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二)天晴,清涼
昨晚深夜通過細阿姨聯絡娜美,她回覆說如果今天阿來或者阿志方便,下午可以去她的治療中心見面。
早上試找阿來,沒有直說何事,怕收訊息的是阿修。之後收到電話,打來的是阿志,說直接通話可以避免留下訊息紀錄。今天本來阿志和蔓也要上班,但事關重大,庭音姐和阿川也批准他們下午請假。
我在家吃過午餐,出去會合蔓和阿志,一起坐地鐵去土瓜灣站。治療中心在土瓜灣道一幢舊工廈三樓。這種地方我很少來,完全沒有概念,蔓也一樣,但阿志卻很擅長覓路,在內部結構像迷宮一樣的工廈裡面,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目的地。我們跟著他走進那部手動拉閘的老式升降機,穿過九曲十三彎的陰暗走廊,來到一道塗上全黑色的大木門前。門上沒有任何字樣或裝飾,門旁有一塊小小的長方形牌子,上面印著「靈魂治療中心」的字樣。牌子下面有一個不顯眼的黑色圓形按鈕,應該是門鈴。阿志按了一下,裡面好像傳出輕音樂,然後木門便緩緩向旁邊拉開。
門內是跟舊工廈完全不同的世界,感覺就好像穿過了多啦A夢的隨意門,跨進異時空一樣。那是一個非常舒適的等候室,牆壁和家具都是由色調柔和的原木造成,空氣中有幽幽的草木清香,感覺猶如置身自然之中。接待我們的是一位身穿黑色衫裙的年輕小姐,身材高瘦,紮著馬尾,笑容清麗,動作靈巧,猶如林中精靈,只差沒有長一對尖耳朵。我們報上預約名字,她點了點頭,好像早就知曉,請我們坐在小桌子前,問我們要不要喝點甚麼,茶或咖啡也可以。我們說謝說不必,她便叫我們稍等一會,進內通傳了一聲。過了一會,她請我們進入咨詢室裡。
咨詢室的設計和等候室相似,但鋪了淺綠色地氈,牆上掛了些有點抽象的風景水彩畫,就好像通向外面的窗子一樣,為不是很大面積的房間增添了空間感。房間其中一面是一排關閉的窗子,在磨砂玻璃上塗上了彩色的雀鳥和花草圖案,有點像教堂的彩繪玻璃。我發現水彩畫和玻璃上的彩繪風格不一,應該是出自不同人的手筆。果然,娜美說那些都是以前的咨詢者的作品。不知為甚麼,我對周圍環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們在門口脫了鞋子,娜美請我們坐在三張舒適的布袋沙發上,自己則坐一張小圓椅子。她穿著像綿羊似的米白色鬆身衫褲,神情輕鬆自若,令人解除防備,好像跟熟朋友聊天一樣。我只是新年的時候在細阿姨家見過她一次,當時她給我的感覺是個漂亮又開朗的中年女子,但卻只當她是細阿姨的伴侶看待。現在坐在她的治療室內,才察覺到她散發出一股獨當一面的、令人信賴的氣場。
我介紹了蔓和阿志,也簡短地講了黃志來的多重人格問題,還有不同人格跟我和蔓的關係。娜美很專注地聽著,適時問了些問題,很快便掌握了狀況。但她沒有立即做分析或者下結論,她說要先了解不同人格的想法,然後才能知道怎樣幫他們。她會用不同的手法,引導他身上的人格表達他們的感受,而這將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會在一兩次的見面後便見到成效。
為免受到我和蔓的影響,娜美先跟阿志單獨進行咨詢,我和蔓便回到等候室去。黑衣女助手給我們預備了花草茶和小糕點。大概一個鐘頭後,我們被召回咨詢室。只見阿志滿頭大汗,好像經歷了激烈運動似的。娜美說:剛才通過催眠,分別見過阿來和阿修。阿修發現身處咨詢場所時反應激烈,覺得是個陰謀。我好不容易才令他安定下來,同意接受治療。所以,現在三個人格都有了共識,會定期跟我會面,也通過會面了解彼此的意向。這個透明度是有益的,令大家之間減少猜疑和不安,因為除了阿志擁有另外兩人的記憶,阿來和阿修也無法互相接觸。我們沒有固定的治療目標,絕對不會站在某個人格的立場,做出對其他人格不利的事情。不會預設阿來是本初的人格,而給他優先地位;也不會因為阿志擁有最全面的記憶,而把他當成最後留下來的人格。很抱歉沒法給你們一個明確的解決方案,因為沒有人能從外部為他們做決定,斷言甚麼是對他們最好的。他們必須合作,一起尋找答案。
接著蔓留下來接受單獨咨詢,我和阿志回到等候室。大半小時後,娜美叫我進去,我看見蔓坐在布袋沙發上,淚流滿面,但卻好像有一種釋放後的平靜。娜美說:蔓在成長過程中經歷了很深的創傷,她很需要陪伴和支持,讓她慢慢復原。你是她最信賴的人,請你好好幫助她。我蹲下來,擁抱著蔓,自己也忍不住流了淚。
從治療中心出來,已經是四點半。大家好像也有點虛脫,便在附近的一間茶餐廳吃了下午茶。蔓照樣很少說話,阿志卻十分健談,講了很多自己對心理學的看法。這方面他跟阿來真的完全不同。他說如果有機會再考大學,他會去念心理學,但又說:一個心理有問題的人念心理學,會不會有衝突?上堂用自己做案例也太奇怪了吧!我很難理解阿志的心境,正如我始終無法理解阿來的心境,但他這樣客觀地談論自己,展現出一種對生命的豁達,卻令我十分敬佩。但我無法鼓勵他,因為他的理想的實現,意味著阿來和阿修的退場。我真的說不出口。
吃完下午茶出來,我說想去牛棚藝術村和十三街那邊走走。那裡是 D 的那部未完成三部曲續篇的場景,我想去實地看看。蔓沒所謂,阿志也很興致勃勃的。我記憶中只去過牛棚藝術村一次,對周邊的環境印象不深。阿志雖然沒去過,但因為方向感很好,在手機地圖上略看了一下,便像導遊似的帶我們走路過去。
過了幾個路口,走了不到十分鐘,便看到煤氣公司和巨大的圓筒形儲存庫。在近海的一邊有幾幢新式高層住宅大樓,但未至於像 D 描繪中的極豪華和高聳的伊甸園。拐󠄆進馬頭角道,右邊的十三街舊唐樓群還在,但許多單位已人去樓空。左邊不遠便是前屠房改建而成的牛棚藝術村,紅磚牆和屋頂鋪瓦片的低矮樓房甚有風味。我們進內參觀,發現大部分藝術單位也沒有開放。那個小劇場也關上門,沒有排練和演出。只有幾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女,在中央空地上拍短片,可能是個人興趣或者學校的功課。我一邊想像 D 筆下的人物在這個場所的活動,一方面細心觀察周圍的環境,為我的「時空穿越」做準備。
臨離開前,阿志突然說:我覺得我來過這的地方,但事實上卻沒有。我說:阿來和阿修應該不會來過這裡。阿志說:對啊!記憶中他們沒有來過,但卻好像有另一層的記憶,殘留了這個地方的印象。他抬起頭,望向對街的舊唐樓,說:那幢樓上面的天台,也好像很熟悉。我覺得自己曾經住在那裡,也在那個天台上做了些特別的事。我突然顫抖了一下。我想起,D 的未完成小說中,也有一個叫做阿志的人物。雖然 D 沒有把最後那個天台上的場面寫出來,但我從他告訴我的構思中,知道那個人物曾經可能做出的事情。我連忙說:沒有,你沒有做任何事。那是沒有發生的事情!他有點困惑地說:是嗎?可能是吧!只是幻覺而已。
我們坐地鐵回到粉嶺,天色已昏暗,阿志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吃飯。我覺得沒有拒絕的理由,蔓也沒有意見,三個人便一起吃了越南湯河。吃完飯後,蔓說想回公屋單位再拿一些衣服,我們便跟著阿志回家。
蔓收拾好物品出來,阿志從雪櫃拿了盒裝飲品給我們,我們便再坐一會。他開了電視,問我們想不想一起看動畫。蔓沒所謂,我也沒所謂。我們看了《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新季度的頭兩集。從上一季結尾停下來的地方開始,強慾大罪司教強行和愛蜜莉亞成婚,這時候昴和劍聖萊茵哈魯特破門而入,阻止婚禮進行。如果是和阿來一起看的話,一定會看得很開心。但是,現在卻有一種古怪的滋味。
我突然想起阿來說過,自己的人格不斷消失又出現,感覺就好像昴的死亡回歸。但世界沒有因為他的回歸而推倒重來,反而在他不在場的時候繼續運行,有沒有他也完全沒有分別。其實我們每一個人也何嘗不是這樣?個人的命運對世界一點影響也沒有。只有在虛構世界裡,一個人才有能力創生或者毀滅世界。
離開的時候,阿志想送我們。我知道這樣很不近人情,但卻說不用了。他不是阿來,也不是阿修。我和蔓過了馬路,勾著臂走向我家,她說:剛才很奇怪啊,那個人知道我和你的秘密,甚至可以說跟我們有過關係,但我們卻當作沒事似的,和他一起一過了一天。我嘆了口氣,說:是啊!但有甚麼辦法?他也是身不由己的,我看他其實也過得很痛苦吧!蔓點了點頭,也嘆氣說:其實他這樣也蠻孤單的呢!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