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四）大雨
早上晨運如常，沒特別可記之處。
接近中午，黃色暴雨警告，打消出外的念頭。
在書桌前坐下來，打開手提電腦，準備記述一下往事，也當是回應那個「喜歡」的問題。
活了二十幾年，曾經投入強烈感情的對象，也許只有愛姐姐一個。我說過，因為從小沒有媽媽，甚至覺得媽媽是自己害死的，所以不覺得自己有被喜歡的資格，也因此不敢和不懂去喜歡任何人。從小學到大學，除了小差之外，我沒有任何朋友。小差是唯一願意和我親近的人，但彼此也沒有那種強烈的吸引的感覺，反而是很平常的陪伴。入大學之後，小差有了新的朋友圈子和人生方向，大家便漸行漸遠，但也沒有很大的遺憾。而我從小對有一個姐姐的渴望，（是媽媽的替代嗎？）一直沒有得到實現，直至大學入學時遇到了愛姐姐。
我是在迎新營遇到愛姐姐的，她是我的「組媽」（小組的高年級女性組長）。本來我不打算參加迎新營，我一向懼怕這種群體活動，但小差極力遊說我參加，說大學是一個新階段，說不定可以為自己帶來改變。不過，小差和我不是同書院的，所以我不能黏著她。一想起過去那些關於中大迎新營的傳言，便感到恐怖，覺得自己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果然，一入營我就開始不適，不斷嘔吐，大部分活動也沒有參加。組媽沒有嫌棄我，常常抽空來看我，晚上還怕我整天沒吃東西會餓壞，留了一份食物給我。我真的吃不下，只吃了很少，但心裡卻感到溫暖。深夜睡不著，偷偷出去透透氣，想不到暑熱的晚上，山中竟然有點清涼。我看見一個身影，靠著欄杆，向著星光稀少的夜空哼著歌。我聽不懂歌詞，好像是日語，但害怕打擾人家，正想回宿舍，那個人轉過頭來，招手叫我過去。那是組媽。我走近，但不敢碰那有點生鏽的金屬欄杆，只是垂著手站著。組媽把一邊耳機遞給我，我猶豫了一下，不敢拒絕，便戴在左耳上。她在手機上選了一首歌，鋼琴前奏響起，然後是一把低沉沙啞的女聲，唱起哀傷抒情的調子。組媽看到我迷惘的神情，說：未聽過？不知是誰？我搖搖頭。她把手機遞給我，指著上面的專輯封面，說：Aimer，愛的意思。那首歌，就是〈六等星の夜〉，日本歌手 Aimer 的出道名曲。組媽的名字裡，剛巧也有個愛字，以後我便叫她愛姐姐。從此，我也愛上了 Aimer 的歌曲。
現在回看，談到那個「喜歡」的問題，我想我當時應該是瘋狂地愛上了愛姐姐。要我形容的話，我會說，那是妹妹對姐姐的愛。愛姐姐叫我開學後遇到甚麼問題，也可以找她。我完全相信她的話，也真的這樣做了，而我遇到的問題實在太多。生存在世界上，要跟別的人類相處，本身便是一個大問題。我以前對這些問題感到懼怕，但現在，我覺得有問題真好，因為可以有藉口找愛姐姐。我興高采烈地帶著我的問題去找她，而開始的時候，她也的確很耐心地幫我。她會幫我分析，給我意見，鼓勵我，安慰我。可是，有一次我向她抱怨同學排擠我的時候，她突然怒吼說：那你叫他們統統去死吧！我不知道，其實她自己也面對很大的問題。
後來我發現，愛姐姐的情緒經常大起大落。有時她會對我很熱情，通宵達旦跟我聊她喜歡的歌曲和電影，有時卻又突然很冷淡，幾天不回覆我的訊息，然後過不久又會突然半夜打電話給我，哭訴私密的心事。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在她上課的講堂外面等她，卻見她追著那個男教授爭論得面紅耳赤，完全沒察覺到我的存在。愛姐姐是個社運活躍分子，容貌和身材又很出眾，惹來很多閒言閒語。據說跟同是社運分子的男友分手時，在社交媒體上造成轟動。她又經常發表出位的言論，往往成為眾矢之的，承受大量攻擊和謾罵。有一次她和我說，只有在我面前才感到完全放鬆，因為我是局外人，完全不懂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在校內的秘密網絡中，開始出現關於她的精神狀況的謠傳。有一個共同相識的同學，向我發來一幅截圖，上面有愛姐姐的一篇「瘋言瘋語」，其中提到一個「中文系小粉絲」、「沒有腦袋又細膽的小妹妹」，經常「死纏著不放」，令她「很煩」、「浪費很多寶貴時間」，但「又不想像棄置小貓那樣丟掉她」、「很想找人領養她」，但「肯定沒有男生願意把她接收」。這除了是說我，沒有其他可能。我立即崩潰了。
我試圖說服自己，愛姐姐是在情緒不穩的狀況下寫下這些話，她不是有意的，但我沒法把它們抺除。我想向她求證，奢想得到她的親口否認，但天生怯懦的我不敢面對她。我躲了起來，沒有再出現在她面前。如果她所說的是真話，她應該會得償所願。但更令人痛苦的是，也許我於她只是一個完全不重要的人，就算我消失，也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安慰。我只是她走過的路上的一粒小砂，偶然掉進她的鞋子裡，造成些許不適，但只要脫下鞋子一揚，便可以把小砂甩走，繼續輕鬆上路。但是，愛姐姐沒有上路，或者，她走上了一條絕路。不久，聽到她跟同宿舍的女內地生打架的新聞，她把對方的鼻樑打斷了，自己也傷了手指骨。對方的家長說要追究到底。後來又聽說，兩人庭外和解，但是，愛姐姐自己卻退學了。社運界也再沒有她的消息。再後來，就是那一年，最後聽到的，是她從家中窗子跳了下來。
我這個廢人，由始至終無法明白愛姐姐經歷的是甚麼，承受的是甚麼。那些事對我來說太遙遠了。我只是她這顆光芒萬丈的巨星旁邊的一顆小行星，偶然進入她的軌跡，被她的引力所捕捉和牽引，無法自拔。現在她像超新星一樣自爆毀滅，我這顆小行星難道可以倖免嗎？很可能，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那個晚上，我步上愛姐姐的後塵，踏上了睡房窗子的窗台。
往後的事，我在別處已經說過了，就不在這裡重覆了。對於愛姐姐，對於那些年，我失去了記憶。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覺得世界只有冰冷，生命是一個永恆的冬天。直至遇上庭音姐，然後是幸晨姐。是她們令我有勇氣面對生命中那段空白，正視它，然後發現，那其實不是空白，而是血淋淋的一段過去，是一個不會痊癒的巨大傷口。但正正是這個傷口，和它造成的痛楚，令我重新感到，世界不是冰冷的，生命不是永恆的冬天。是姐們，給我帶來了夏天，給我恢復了熱情。試問，我怎能不喜歡她們，不愛她們呢？但這不是因為我喜歡女生，我對女生一般來說沒有感覺，對男生也是。我喜歡的是庭音姐、幸晨姐啊！就當這是表白吧！我一生也沒有試過這樣不怕羞了。
姐姐們，這就是為甚麼去聽 Aimer 的 3 Nuits 演唱會當晚，我會哭到那個蠢樣子了。
寫到這裡，心情激動，還是先停一下吧。
〈あなたに出会わなければ～夏雪冬花～〉 Aimer
あなたに出会わなければ こんなに切なくて
胸を締め付けることもなかった…それでも
あなたに出会えなければ 強さも優しさも 知らずにいた
目を閉じれば すぐそこに あなたがいる
いまでも まだ 目を閉じれば すぐそこに あなたがいる如果沒有遇見你 就不會有這麼多的悲傷
也不會有這麼多讓胸口揪痛的感覺……即使如此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也不會知道什麼是堅強與溫柔
只要閉上眼睛 你就彷彿近在眼前
即使到現在也是 只要閉上眼睛 你就彷彿近在眼前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有段時間我也有狂 loop Aimer 的歌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