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二)天晴,溫暖
早上帶狐狸去公園,會合蔓一起散步。庭音姐和幸晨姐跑步。
下午預約了去娜美那裡做治療,蔓要上班,只有我陪阿志一起去。第二次去那個地方,感覺還是很不好找。如果不是有阿志在,我肯定會迷路。那個像林中精靈一樣的接待女生還是穿一身黑,而娜美則一樣穿一身白。不知為甚麼,明明樣子不同,但我卻覺得兩人有點像幸晨姐和庭音姐。閒聊了一陣,我又回到外面等,只有阿志留在治療室。
這次的治療時間較長,至少有一個半小時,裡面有時傳出激動的說話聲,但聽不清內容。我坐在很舒服的扶手椅上,忍不住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蓋著薄毯子,應該是精靈女生的貼心舉動。我回到治療室,看見阿志跟上次一樣滿頭大汗,好像做完劇烈運動似的。娜美解釋說:人格轉換的過程,如果不是在失去意識的時候自然發生,而是刻意用方法引導的話,會消耗大量能量。施行召喚的治療師也會特別費勁啊!她這樣說的時候,我才察覺到娜美的臉色也泛紅,樣子有些許疲累。
根據娜美的總結,這次三個人格進行了進一步的交涉。阿來和阿修互不相通,無法直接對話,一向用的間接留言方式效率很低,也很容易造成誤解。阿志不但有兩人的記憶,他也一定程度能夠將心意傳達給另外兩個人格。雖然不是直接說話,但也有類似的效果。所以阿志可以擔任阿來和阿修的中間人,幫助他們協調。不過這樣阿志會比較辛苦,消耗量也很大。娜美剛才就是幫助他練習這種溝通方式,以後他便可以在有需要的時候自己做。當然,有治癒師在場指導會更佳。她很滿意今天的進度,又提醒我們不能操之過急。預約了下週再來,期間阿志可以嘗試跟另外兩人溝通,但不用勉強,遇到無法應對的情況,要立即停止。
臨走前,娜美說想單獨和我聊幾句。她知道我有了孩子,也知道我對養育孩子的決定,對於我的成長背景也大概了解。她問我可不可以讓她摸摸我的肚子,我同意了,她便把手探進我的上衫下面,輕輕按著我的腹部。我覺得她好像用某種念力,來做婦產科醫生用超聲波儀器做的事,但又覺得這樣想有點荒誕。過了一會,娜美把手收回,幫我拉好衣服,說:孩子有很強的生命力,但也有些雜亂的力量在干擾。我說:她是蛭子神。娜美有點驚訝,說:誰說的?我說:悲老師說的,我的中學美術老師。五年前他說過類似的話,是來自日本古代神話的,說創世神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因為用了不正確的方式交合,生下了不成形狀的蛭子,後來便把它流放了。之後改用正確的方式,生下了三貴子和日本列島等。但悲老師說,被放逐的蛭子也具有神的身分,它有一天會回歸,恢復它的地位。我的大腿內側有一塊蛭子形的胎記,我從小就覺得它是個污點,但悲老師卻說它代表我要把蛭子神再次生出來。娜美點著頭,說:你的老師說得很好。我說:但他死了,自殺死了,臨死前用自己的身體創作了他最後的版畫作品。娜美好像一點也不意外,說:說出真理往往要用生命做代價。她改用親人的眼神望著我,撫著我的頭髮,說:有空來我們家玩啊!帶狐狸來,丸仔很掛念牠啊!丸仔是娜美和細阿姨養的柴犬的名字,牠和狐狸在過年時一起玩過。
離開中心,阿志更詳細起告訴我治療經過。他說:我以前也未試過直接跟他們接觸,但剛才卻好像真的分別跟兩人對話。就是我說一句,便聽到對方說一句,來來回回的。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聽到,還是幻覺,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對話。但對方的話很逼真,阿來有阿來的語氣,阿修有阿修的語氣,真的很神奇,但也有點可怕。娜美說我可以當中間人,但我其實沒有把握,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扮演這樣的角色。不過,看來我沒有選擇餘地,必須接下這個任務。
我說:那是不是說,你可以代我向阿來傳話?或者相反?他聳了聳肩,說:可能吧!不妨試試呀!不過,有些話還是不方便別人代為通傳吧!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又問:要不要再去牛棚那邊走走?我說:上次不是已經看過了嗎?他說:我對那裡好像有些特別的感覺,想再去搞清楚。我心裡不是很贊成,但還是陪他去了。
再次進入牛棚藝術村,情況跟上次差別不大。阿志一邊走一邊抬頭張望,目光在對面的舊唐樓和旁邊的煤氣儲存庫之間來回。我想說些甚麼引開他的注意力,但他卻搶先說:印象中這裡曾經發生一些事,很嚴重的事,但現在一切完好無缺,好像甚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我說:也許那是你的夢境?他點了點頭,有點迷惘地說:可能吧!我拉著他往小劇場那邊走去,讓他忘記那些可能發生但未曾經生的事情。
來到劇場入口,發現門半開著,忍不住探頭往內一看。劇場空間不大,可以用來排練,也可以用來做小型演出。我印象中跟小差來過一次,看甚麼卻已經很模糊,大概是不習慣在黑暗的陌生環境跟其他人擠在一起,而無法專注觀賞。這時劇場空無一人,只亮了一盞小燈,像一個昏暗無聲的夢境。我們大著膽子走進去,見鋪了木地板,很直覺地脫了鞋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沒有邊界的「舞台」的中央,也即是兩條塗成黑色的粗金屬柱子之間的位置。從那個角度,面向前方是觀眾席,後方是用板子或布幕遮蓋的後台,上面是掛著射燈和其他設備的橫樑。
阿志忽然說:這裡就是世界的中心。我驚訝地望向他,只見他露出說夢話般的表情。我質疑他說:這種另類劇場,比較像世界的邊緣吧!他在胸前交著臂,想了想,說:是邊緣,也是中心,沒有分別的。我取笑說:你說話很深奧呢?最近是不是看了甚麼書?他說:我看了 D 的小說,在他的電子報上連載的那部未寫完的長篇。我像是被人在胸口重重一擊似的,一時站不穩,向他挨了過去。他連忙扶著我,問:怎麼了?頭暈嗎?小心身體啊!要不要坐下來?我說:沒事,空氣有點悶而已。他說:那我們出去吧。
回到戶外,我深呼吸了幾下,好像精神多了。劇場門外有兩張長椅,我們在上面坐下來,我問:為甚麼你會看 D 的連載?也許我的語氣像是質問,他有點無辜地說:是你們《愛虛構》推薦他的電子報,我才過去訂閱的。有問題嗎?我搖了搖頭,說:沒有!他多一個讀者了,很好。所以你說有印象的事,其實是受到他的小說的影響也說不定。他說:可能是吧。那部小說沒有寫完,十年前放棄了,為甚麼?我說:一言難盡!但我打算幫他完成它,不,應該說是給它一個正式的封印。他說:封印?好像奇幻故事呢!我說:我覺得它不應該無疾而終。他笑說:所以你想讓它有疾而終?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這種無聊機智很像阿來。說了出口,才發現自己無意間碰到了禁忌。我們都沉默下來,好像某個未癒的傷口又裂開了。
我們都覺得不宜繼續談論下去,不約而同地站起來離開。
春天日照變長,六點左右夕陽金光閃閃,令殘舊荒蕪的牛棚和十三街蒙上了一層懷舊的色彩。我記住了這些畫面,我會以另一種方式回到這裡來的。
阿志問我會不會一起吃晚飯,我沒有理由拒絕他,但我不想一直跟他獨處,便說:約蔓一起吃好嗎?她快下班了。他同意,我便跟蔓約好了在旺角見。
會合了蔓,找了間粥麵店,點了雲吞麵、牛腩麵和及第粥三人分吃。大家聊得很自然,很輕鬆,但停下來一想,又覺得非常奇怪,甚至有罪惡感。
回到粉嶺,別過了阿志,我和蔓去了姐們家。我告訴蔓跟阿志相處時的感覺,覺得自己背叛了阿來,蔓卻說:怎會呢?我覺得阿志這個人很好呀!我想,蔓的想法真的比我簡單很多,適應能力也比我更高。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