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所以會成為以拼圖為主題的咖啡店,完全是老闆娘仙姐一時心血來潮,把家裡的舊拼圖拿到店裡讓客人消磨時間。後來的發展也是順其自然,沒有經過精心計劃。但當拼圖咖啡店的名聲不脛而走,不少客人慕名而來,我們便開始訂立一些遊戲規則,否則很容易亂作一團。
至於拼圖的來源,最初合夥人瑪姬出資買了一批。後來二手拼圖源源不絕地送來,不但不必再買,找地方存放也是問題。有時因為圖滿之患,也會謝絕一些不是很有特色的捐贈,但值得留下來的也不少,於是便開始了輪換的模式,定期篩選一些拼圖送出,以騰出空間接收新的拼圖。而每有新到的拼圖,我們也會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有些客人會為此而找上門來。
如何送出舊拼圖沒有硬性規定。有時是仙姐忽然興起,對某些客人表示心意,或者作為消費到某個額度的贈品,或者某些特別日子的抽獎禮物。另外就是定期挑選一些捐贈到社福機構了。就像人家漂書一樣,我們是漂拼圖,讓它們盡量接觸到更多人,也讓更多人從中得到樂趣。
有了一定知名度之後,曾經有拼圖發行商跟我們聯絡,提出合作方案,由他們提供最新的熱賣拼圖,我們代為宣傳和促銷。這本來是一舉兩得的做法,但卻被仙姐否決了。她認為拼圖不是咖啡店的業務,而是我們的情味,是完全不涉功利的興趣,也是連結人們的遊戲。在店裡售賣拼圖會令事情變質。我們都同意仙姐的決定。
除了捐贈拼圖,也有人是一心來交換的。只要彼此合意,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當然,拼圖的價值很難衡量,無法單憑塊數、大小、出品時期或者圖像本身,來決定是不是對等的交易。不過,當交換者看中一幅心頭好,通常也會帶來價值相近的拼圖來交換。其中有一個男人,開頭形跡有點可疑,但後來才發現,原來他是個拼圖痴。
男人約七十歲上下,精神奕奕,滿臉紅光,頭髮雖已灰白,但依然濃厚,戴一副大圓框眼鏡,雙眼卻瞇得很小,好像老是掛著笑意,卻令人看不出當中的端倪。他身穿明顯配襯過的便服,就像一座經過活化的古蹟,以精心打扮重新恢復了年輕時的活力。
第一次來的時候,男人好整以暇地到櫃台點了杯濃縮咖啡,坐下來慢慢呷飲,然後看似漫不經意地問我們,是不是有一幅八十年代的《銀河鐵道999》拼圖。那是一個退休人士捐出來的舊物,雖然有點日子,但狀態良好,在店裡也頗受歡迎。我去拼圖櫃把盒子拿給他,他隨即從袋子裡拿出另一盒拼圖,說:
這是差不多同時代的 Star Trek,中文譯做《星空奇遇記》,距離小姐出世還差一大截吧!
我給他用年紀抛了一下,未及回應,仙姐便走過來說:這齣劇集我看過,大概幾歲的時候。拼圖雖然很有歷史價值,但現在知道的人已經很少,放在店裡恐怕不及《銀河鐵道》受歡迎呢!
男人猜到仙姐是老闆娘,改用恭敬的語氣說:有道理!那換另外這兩幅,吸引力應該很接近吧?
他再掏出來的,是《超時空要塞》和《美少女戰士》,看樣子都是舊版。仙姐拿起來檢查了一下,很爽快地說:成交!
接洽成功,氣氛變得輕鬆起來,男人和仙姐聊起各種七、八十年代的話題,又自稱是個拼圖收藏家,藏品裡有很多珍貴的東西,老舊到西方三十年代出品的都有。我完全聽不懂,也無法在這裡寫下來了。他說一直有留意我們咖啡店的社交媒體專頁,有時會看到一些不算很有價值,但也頗為有趣的東西,就像這幅《銀河鐵道999》。他的話看似讚美,但也包含批評。
梅德爾是那個時代所有少年的女神啊!雖然播出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幾歲,自稱少年有點那個!男人看似自嘲,實則自傲地說。
所以價值這回事,其實也是主觀的趣味,兩者是分不開的吧!仙姐一語道破說。
男人聽到仙姐的微妙反駁,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露出欣賞的眼神,說:老闆娘真是看得通透!然後向她伸出手,自我介紹說:幸會!叫我阿 Fred!
自此叫做阿 Fred 的老男人每隔一陣子,便會帶些收藏品來跟我們交換。他帶來的拼圖很多都是陳年舊物,比較適合裝裱起來觀賞,而不是給咖啡店顧客玩樂。有時拒絕他也頗費唇舌,一不小心還會惹來輕蔑的眼神,覺得我們這些後生的不識貨。但我懷疑他其實是有意的,他根本不打算真的做交換,而只是想乘機炫耀他的收藏。
據男人所說,在收藏品中,拼圖不算很有市場,跟手錶、名筆,甚至是舊書,也完全不可比。雖然無需甚麼資本,但也無法從中獲利。我看 Fred 先生身上的名牌便服,便知道他根本不是為了金錢價值而收藏。
但我就是對舊拼圖情有獨鍾!有時為了找一幅拼圖,可以拼盡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專程飛在外國去!退休之後,沒其他事可做,這鋪癮便更加是變本加厲了!真的沒辦法,誰叫我這麼痴情呢!跟外國比我不敢說,但在香港,應該沒有人比我收藏更多珍稀拼圖吧!男人滿有意味地說。
果然,這番話很快便傳到匹叔的耳中。作為本地拼圖同好會「砌不停」的社長和拼圖咖啡店的顧問,匹叔是資深拼圖家,也收藏了很多珍品。男人的話無疑是刻意發出的挑戰。匹叔問明那個人的年紀和外貎,然後說:果然是他!幾十年沒見,脾性完全沒改!還是那個自大狂!
據匹叔所說,他和 Fred 先生原來是中學同學,大家都是數理高材生,同樣專精象棋、圍棋、橋牌、麻將等,經常相約比試,技藝不相上下,勝負各半。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兩人由對手變成朋友,但最終是敵是友,其實也說不清楚。兩人都進了香港大學,在七十年代可算是菁英中的菁英,匹叔念工程,Fred 先生念法律,依然經常相約切磋。這樣的關係維持到三年班,卻因為一場特別的較量而破裂了。
匹叔是一位情性溫和,不好爭名奪利的長者。這就是他放棄競爭性的棋戲和牌戲,衷情於拼圖的原因。但聽了舊友 Fred 先生發出的挑戰,連匹叔也被挑起了鬥心,而決定來一次大「晒冷」!他提出在拼圖咖啡店辦一場小型拼圖展,把自己收藏的珍品拿出來給大家觀賞。仙姐覺得這主意很好,也明白背後的動機,很樂意促成一齣好戲。
拼圖展規模不大,只有大概二十多幅拼圖,全部經過匹叔的精挑細選。他還親自為每幅拼圖寫了簡介,指出它們的生產資料、圖像特色和歷史價值。為了公諸同好,他約了「砌不停」的會員,一起幫他把圖拼起來,再裝裱圖框。大家有機會親手接觸到寶貴的歷史遺物,見證另一個時代的人們玩拼圖的體驗,也覺得極為難得。拼圖從上世紀三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有的是著名影視作品人物,好像舊版的米奇老鼠、唐老鴨、小鹿班比、班點狗、猿人襲地球、泰山、原子小金剛、鐵甲萬能俠等,或者以老式風格繪畫的人物、動物和風景畫。其中一幅畫了穿著獸皮衣服、像石器時代原始人似的卡通人物,坐著由恐龍拖行的以石頭做輪子的木頭車。我們後生的都不知道出處,匹叔說那齣動畫在香港播出時,譯做《聰明笨伯》。
我們在社交媒體上為拼圖展做了宣傳,如匹叔所料,在開幕當天,Fred 先生來了。兩個五十年沒見的故人,互相叫出了對方當年的綽號。匹叔叫 Fred 先生做董輝,Fred 先生叫匹叔做班尼,原來是當年《聰明笨伯》兩個男主角的名字。
大家狀甚熱情地握了手,寒暄了幾句,匹叔便帶 Fred 先生參觀展覽。不用匹叔多加介紹,Fred 先生已搶先說出了好些拼圖的來由,但也有些細節大家出現分歧,爭持不下。在表面友好的氣氛下,兩人在暗地裡互相較勁。
來到那幅《聰明笨伯》,兩人卻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我們還以為衝突一觸即發,Fred 先生卻以感慨萬分的語氣說:
這就是當年那幅嗎?
匹叔點了點頭。
Exactly the same one?
匹叔再點了點頭,加上一下苦笑,說:
我贏了拼圖,卻贏不到她的心。
那時候我們一起追 Betty,她叫我們去她宿舍談,然後拿出這幅拼圖,叫我們比賽,誰較快拼完,她就跟誰交往。我搶著先拼,Betty 負責計時,你躲在一旁不准偷看,然後才輪到你。結果你贏了三秒!老實說,我很不服氣!覺得是 Betty 刻意報錯時間的!Fred 先生把苦澀的回憶當成甘露般回味著說。
你覺得她明明選了我,卻要我們比賽拼圖,用這個來玩弄你?
我一直是這樣想的,所以也連帶生了你的氣,跟你絕交。那是個太大的侮辱!不過,多年後回想,她其實是玩弄了我們兩個,在旁邊看得樂不可支呢!
對啊,她之後和我吃過兩次飯,我連她的手也沒有拖過,她便把我甩了。匹叔苦笑說。
我們誰也沒有贏,都是輸家。
還反了目,朋友也沒得做。
所以呀,我們都是聰明笨伯啊!
匹叔和 Fred 先生一起大笑出來。正所謂一笑泯恩仇,這次應該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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