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聲來的時候,外面正在下大雨。他沒有帶傘,但也不算淋得很濕,應該是在附近下車,然後在騎樓下走過來的。
老實說,第一眼看見他,是有點措手不及的。不是討厭,也不是驚喜,只是不懂反應而已。我正在上班,外表裝作若無其事,就像看見陌生客人走進來一樣。倒是他一副笑臉迎人,好像我跟他約好了似的。
坐啊,想坐哪裡?我盡量不帶感情地說。
因為天氣欠佳,又不是假日,咖啡店空無一人。他環望了一下,好像選擇困難症發作似的,半晌才走向靠近入口的座位,喃喃自語地說:這邊光一點。
他高瘦的身影沒有因為坐下而縮小,反而佔據了整個咖啡店的空間。主觀上對我來說如是。我繼續扮演服務生的角色,向他遞上餐牌,問他想喝甚麼。其實我已經知道答案,而他給的答案果然一樣:凍齋啡。他從來沒有變過。
我回到櫃台後面弄飲料,眼利的仙姐早已看出端倪,小聲問我那是誰。我說:前男友。仙姐便說:要聊聊嗎?給你一幅拼圖的時間。她話裡的玄機我立即聽懂了。我想了一下,覺得無可避免,便除下圍裙,在拼圖櫃前面挑了一會。拼甚麼圖完全不在考慮之列,選擇在150塊、300塊和1000塊之間。我拿出一盒300塊的,發現那是梵高的《星夜》。
我拿著冰黑咖啡和《星夜》,來到阿聲的跟前。他看見我拿來拼圖,有點驚訝。我隨意說:入鄉隨俗啊。他笑著點了點頭,撥了一下額前垂下的長髮。
我坐在他對面,毫不忸怩地望著他,他也以同樣的眼神回看我。
我們多少年沒見了?他說出功能性的開場白。
差不多七年了吧。我也以功能性對白回應。
我本來想裝作避雨,一不留神在這裡碰見你,製造偶遇的驚喜。他以慣見的自嘲口吻說。
很明顯,你的演技很屎,作為編劇,這情節也太爛了。
對啊,所以我沒有採用。人生不是劇場,很少會遇到戲劇性的情節。
我倒出拼圖,說:那麼,一邊拼圖一邊聊,也算是增添戲劇性的手段了。
他點頭同意,漫不經意地撿起一塊拼圖,放在眼前檢視了一下又放下。我開始把顏色接近的拼圖塊分類,這樣可以省減工夫。我雖然不是拼圖高手,甚至不算是拼圖愛好者,但在拼圖咖啡店工作久了,多少掌握到一些竅門。
恭喜你啊!我找說話打破沉默。
為甚麼?
聽說你結了婚。
還以為你說我得編劇獎的事。
你想我恭喜你這個多一點?
不,不!當然是結婚。
我是真心的,沒有諷刺的意思。
誰說你諷刺?我真心接受你的恭喜啊。
那就好了。
我把構成邊框的拼圖塊組合起來,阿聲也開始認真地拼著。他的拼法和我完全不同。他喜歡從某一個焦點開始,慢慢擴展開去,而我則從周邊開始,零零碎碎地這裡拼一點,那裡拼一點。在理想的情況下,我的部分會和他的部分匯合,成為整體,但更多時候,我會半途而廢,而他則會收拾我留下的手尾。我肯定,此刻他心裡也想起這些,但我們都沒有說出口。
聽說你一直在去工作假期。
沒有一直,只是去過兩次。不過,就算留在香港,也和工作假期差不多。即是既不像是工作,也不像是假期。
這樣也很好啊,如果這是你理想中的生活方式。
也沒有理想不理想,沒有其他更好的理想而已。
你不是想寫劇本的嗎?
有寫過,不過都寫不好,收不了尾,不像你啊,最佳編劇!
別取笑我了,不過是拿了個小劇場獎吧。你知道我也是拖延症患者,這七年來只寫完三個劇本。
是不同形式的拖延吧。但你能拖到完成,我不能,這就是分別。
何必這樣說呢?完不完成,有甚麼所謂呢?我倒羨慕你這種漫遊式的人生態度,就像夏目漱石小說中的高等遊民。
遊民是對的,但並不高等。
高等是心境,不是錢的問題。
我笑而不語,完成了整幅拼圖的邊框。阿聲從右上角的像黃色火球一樣的月亮開始,逐一把夜空中的發光體都定位了。天空中有波浪似的流動和漩渦,以拼圖來說較易辨認。最難的地方,是缺乏明確形態的陰暗部分。
我去過這裡。我拼上教堂尖頂的時候說。
這裡?
法國南部,亞爾。那年在英國工作,假期的時候到歐洲那邊旅行,專挑一些名畫畫過的地方,發現很多場景就像時間停頓,跟畫中完全沒有分別。真奇妙!在亞爾,那條河,那間黃屋,那些椅子,路邊咖啡廳、絲柏、向日葵,甚至是天空上的星星,都好像從梵高的畫中跑出來的一樣。
是你用了看畫的眼來看現實吧。沒有看過畫的人,感覺可能很不同。不過,這就是藝術的力量。它給我們一雙不同的眼睛。不是它畫了甚麼,而是它怎麼畫,影響了我們。
你寫劇本也是這樣吧,都會思考「怎麼」的問題。
心嚮往之,但實際上很難,很多時候還是給主題,給那個「甚麼」綁住。
也不能完全不理會「甚麼」吧。
當然。
我突然忍不住笑了出來,說:我們很少這樣互相同意。
是嗎?不是吧。我們同意的事,一定比不同意的多。
不同意的事,有時一件就夠了。
說的也是。
你又同意了。
哈哈!係喎!
我們沉默下來,靜靜地完成拼圖。阿聲低下頭時,高鼻子的比例更顯誇張。我以前經常取笑他像是戴了那種滑稽的假鼻子,他便會假裝把假鼻子拔下來,套在我的鼻子上。想到這裡,我突然鼻子一酸。我連忙把思緒集中在拼圖上。
我其實也去過這裡。他突然說。
幾時?
前年跟一個劇團去德國巡演,中間自己一個人南下,去了亞爾。
為甚麼?
去看你說過想看的星夜。
我幾時說過?
你很早就說過,你可能忘記了。
我真的記不起來。
這幅拼圖,我們也一起拼過,在我那個小劇場導演朋友的家中。你應該也忘記了——你是當時說的。
真的嗎?
剛才見你拿來這幅拼圖,我還以為你是刻意的。
我弄不懂這是甚麼回事,完全說不出話來。阿聲聳了聳肩,笑著說:
這很正常,我也忘記了很多東西。事實上,忘記的東西總比記得的東西多很多。而有些東西,是應該忘記的。
阿聲拼上最後一塊拼圖,梵高的《星夜》再現眼前。一種熟悉的感覺湧起,也不知道是曾經親眼看過的星夜,畫中的星夜,還是拼圖中的星夜。我眼中噙滿淚水,但我強忍著,不要讓它流下來。他坐直了身子,用很著跡的身體語言告訴我,終於要說出此行的目的:
其實我是想來跟你道別的,我下個月會和太太移民英國。她想在那邊進修演戲,而我會轉型拍攝影片。
啊,是嗎?恭喜你!我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只是自動地發出聲音。
阿聲看看錶,說:時間差不多了,我走先啦!
外面的雨勢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大。我跑進店裡,拿了把傘,遞給他,說:
不是女裝的,拿去。
他歪著嘴巴笑了笑,轉身走出咖啡店,打開傘,走進雨中。
我們都沒有說「保重」之類的。
我回到店裡,望著平鋪在桌上的《星夜》拼圖,望了半天,開始動手拆掉它。一邊拆,眼淚便終於一滴又一滴地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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