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年紀大概三十上下,不肥不瘦,不高不矮,並不英俊,但也不難看,就是那種碰見十次也認不出來,幾乎沒有存在感的人。也許因為欠缺存在感,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做出一些引人注意的舉動。走路腳步很重,像是要把地板踏碎;坐下和起身動作很大,總是撞到椅子和桌子;放下背包時大力擲在地上,用茶匙攪伴飲品時把杯子敲得乒乓作響,穿外套時像升旗禮一樣把衣襬在空中大幅度地揚起,盡情咳嗽和擤鼻涕等,不能盡錄。
當然,怎麼樣的客人都有,早在意料之中,見怪不怪,但這個人不只是想來喝杯咖啡,也不只是想玩一陣拼圖,他的目標是我。他的意圖在第一次出現已經很明顯,首先叫我推介飲品,然後叫我推介拼圖,再下來就問我名字,也主動告訴我他叫甚麼名字。果然,和他的外表一樣,是個沒有存在感的,完全記不起來的名字。
如果只是多聊幾句,我是沒所謂的。世界上有人多話有人少話,都屬正常現象。但他很快便問我幾時下班,能不能一起吃飯,這就有點過界了。仙姐聽在耳裡也覺得不妥,但又不能直接把他趕出去,只能提醒我小心一點。
他自稱從事科網工作,但有一次幸晨和他談起區塊鏈,他卻完全不懂,支吾以對。話說回來,他第一次見到幸晨,以為她是我妹妹,她便將錯就錯,一直在他面前叫我姐姐。幸晨不像我迴避他,反而跟他聊得很開心,談日本動漫之類的還非常投契。這讓他更肆無忌憚,自視為店裡的熟客,隔天便跑來光顧,一泡就是大半天。但他對熱情的幸晨全無意思,卻一直對冷淡的我情有獨鍾,教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對於他的持續邀約,我採取敷衍的態度。幸晨自作主張,跟他說如果想姐姐理你,就要先完成一幅拼圖。我沒有認真看待這個說法,只是想找藉口打發這個人,便挑了一幅難度較高的,以為他會知難而退。店裡沒有地方存放超過 2000 塊的大型拼圖,1000 塊之中最難的,是那幅 Where’s Walley。怎料這個人也不笨,拼圖更加是眼明手快,用了兩個下午便把威利打倒了。
幸晨說這幅太容易了,不能考驗他的決心。下一次,她帶來了號稱世界上最難的拼圖——「純白地獄」。看見封面的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塊,已經頭皮發麻了。仙姐把盒子上的日語翻譯出來,說:這個拼圖難度很高,初學者挑戰很危險,千萬不要出手!盒子底部還有一張證書,印著「精彩通關」,以及「開始挑戰地獄的那天」和「從地獄生還的那天」兩個填寫日期的欄位。連死纏爛打的他也有點猶豫,再三考慮才填上當天的日期。
望著滿桌子幾乎完全一模一樣的一千片白色小塊,這個人還有興致自作多情地說:
庭音,你就是我的純白地獄!
幸災樂禍的幸晨對這句噁心的表白大力拍掌,而我一時意氣,回他說:
你才是我的純黑地獄啊!
不料他竟然把這句當成某種天造地設的證據。這說明了,諷刺也要慎選對象,搞不好對方會視為讚美。
自此,我們便叫這個人做純黑地獄。
純黑地獄不一定穿黑色,但他整個人散發著一股黑氣。他在的日子,店裡變得一片昏暗,我的心情也頓即暗淡下來。就算明知他沒有惡意,也無法輕鬆對待,後來甚至忍不住對他粗聲粗氣,但他似乎當這是一種親暱的表現,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格外令人氣結。而幸晨則不斷在旁邊搧風點火,給他製造不切實際的幻想。
經過一番努力,純黑地獄至少在我心裡締造了負面的存在感,那也可以算是小小的成就吧。老實說,我並不討厭純黑地獄。大家無親無故,我沒理由關心他,但也沒理由討厭他。我只是不想跟他有任何更進一步的關係。也許是這種試圖和他絕緣的想法,令我對他的背景和為人完全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去探究。
後來開始頻密地有人來店裡找純黑地獄交收物品,有時是漫畫,有時是動漫人物模型,有時是絕版電玩紀念品,他才向我們坦白,自己是做網上二手貨品買賣的。怪不得他身邊經常帶著許多袋子和盒子,又密切留意手機上的資訊,隨時出貨、入貨、議價和相約交收。靠著敏銳的觸覺和快速的反應,在交易網上掃便宜貨和免費棄置品,然後以較高的價錢變賣,是他的生存方式。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從事消費社會底層的清道夫工作。我沒資格批評別人不務正業,幸晨卻有點刻薄地取笑他是低等遊民。
最令人驚訝的是,原來之前仙姐買給阿米作生日禮物的《地下鐵》拼圖,是純黑地獄經手的!他甚至親自把拼圖送到咖啡店,而仙姐還請他喝了一杯凍摩卡,但是我們竟然沒有一個人認得他。他大概沒意會到自己被無視的程度,還洋洋自得地說,就是那一次對我一見鍾情!我完全想不起自己說過或者做過甚麼,令他產生這樣的錯覺。而獲得二手貨品清道夫的眼光所垂青,也不知是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了。
純白地獄果然名不虛傳。他第一天花了兩小時,只拼了十幾塊。之後一個月,斷斷續續地,也只是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望著那堆白花花的碎塊,全無線條、形狀、顏色和光暗可以依循,足以讓人陷入暈眩和幻覺。他多次接近崩潰邊緣,整個人趴在桌子上,或者放聲狂呼,幾乎放棄。我當然樂見其敗,不會給他打氣。但是,看著他痛苦的樣子,我又沒有覺得心涼,反而更感煩惱。我不停反思,自己為甚麼會變成了他的純白地獄,但卻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你在這幅拼圖裡看到甚麼?
他以失神的目光盯著像雪崩似的畫面,說:我看到你,茫然的,沒有焦點的,空白的,像在一片一望無際的雪地上,孤身站著,臉上掛著不屬於這個世間的,純粹的神情。
是嗎?對你來說,我是這樣的嗎?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當時你便是這樣。
我只是在發白日夢吧。
不,也許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一種超然的狀態。
但超然的我是個地獄啊!
確實是個地獄,為了你,我無法專注業務,被同行搶了很多生意。
那你還不放棄?我不想累你丟了飯碗。
不可以放棄的!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你自己才是地獄!不要拖我落水!
表面上還是廢話來,廢話去,但我暗地裡對他的描述感到驚訝,好像有甚麼給他說穿了似的。我甚至不敢再去正視那幅拼圖。純白地獄果真是個地獄,它能勾出人們內在深層的東西。我就算自己沒有親手去拼,已經得到那樣的感覺。他深陷其中的折磨,可想而知。不過,我沒打算接受純黑地獄。我和他是白和黑,互不相容。
他最終用了兩個半月,才完成那幅純白的拼圖。以每次兩小時計算,他花了五十多次,總共一百多個小時。當他以慘勝的姿態在證書上寫上「從地獄生還」的日期,愛惡作劇的幸晨隨即拿出另一盒「暗黑地獄」拼圖,說:
我姐姐不是這麼容易接受別人的,你既然成功挑戰了純白地獄,說明了你也頗有決心,但這是不夠的。有白就有黑,如果你無法同時挑戰純黑地獄,那就表示你沒有資格同我姐姐出街。請你作出抉擇!
對任何正常人來說,這很明顯是無理取鬧,但是,純黑地獄卻悲壯地接受了這個附加的挑戰。我眼前一黑,看見在一望無際的暗黑中,一個孤獨站立的,比黑色更黑的,幾乎看不見的,沒有存在感的影子。此刻我明白到,我和他之間,縱使有千般萬般的不同,有一點卻是共通的。無論是純白或者純黑,都是一種沒有存在感的狀態,也即是他說的超然。這個領悟令我有些微的失落,但也有些微的感動。但是,我依然不可能接受他。好的,就讓他繼續承受折磨,直至放棄吧。
看著這個單純得近乎愚笨的人撿起第一塊黑色的地獄碎片,我悄悄地和幸晨說:
還有沒有灰色地獄、青色地獄,或者橙色地獄?統統給我買回來!
幸晨滿有哲學意味地說:地獄這東西,不論任何顏色,都不會缺少的。
圖片來源:網上圖片
//我看到你,茫然的,沒有焦點的,空白的,像在一片一望無際的雪地上,孤身站著,臉上掛著不屬於這個世間的,純粹的神情。//
這是最近讀過最悲壯又最浪漫的地獄拼圖,幽默中帶寂寥,但又是甜蜜的玩笑。世間何處不地獄,愛了一個無感的人可以很地獄,愛不被接納對施予愛的人也是人間地獄。
讀著,勾起好多讀《博物誌》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