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0（五）多雲
今天是重陽節，按我們家的習慣，會去掃墓。哥哥開車來接我和爸，大嫂有身孕，不便前往。媽媽的墓地在長沙灣，哥在附近的工廠大廈停了車，我們便走路上山。路程雖然不算很長，但頗為陡斜，從前我一直都走得很辛苦。最近開始運動後，體能有所改善，連哥哥都察覺到了，說我變得「健步如飛」，算是讚賞。
在媽媽的墓前，爸爸親口說出將要再婚的事。這個決定，爸昨晚已向我們宣佈，所以我早有心理準備。但在媽的墳前聽他鼓起勇氣說出，感覺還是非常震撼。雖然說尋求死人的認可實屬不必，要跑到墓前去說也只是一種自我感覺的需要，但是，我認為這是對死者的尊重。爸爸說得真誠懇切，幾度哽咽，連一向冷靜嚴肅的哥哥，也忍不住紅了眼眶，我更加在旁泣不成聲了。那明明是開心的事，但也不免包含悲傷。哥哥也開口講了幾句，說爸晚年有人陪伴和照顧，叫媽不用擔心。然後他叫我也說說，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便不勉強我。
我望著墓碑上媽媽的照片，年歲其實跟我現在差不多，樣貌跟我也十分相似。二十多年來，每次拜山看到這幅遺像，我都會暗地裡怨恨媽媽，為甚麼在我年紀小小的時候，丟下我不理。到我長到接近媽媽的年紀，我便開始焦慮自己會不會步媽媽的後塵。而五年前，我的確嘗試這樣做了。如果我當時成功，現在應該會躺在媽媽的身旁，接受爸爸和哥哥的拜祭吧。而他們將會何等地傷心？於是我下定決心，除非出於意外，我要超越媽媽的年紀，成為中年，甚至是老年女人，代媽媽去活她那未曾活過的人生，實現她未曾實現的事情。我悄悄地在心裡向媽媽說出這個承諾。
之後我們又在同一個墳場拜祭了阿公和阿婆。完事後下山，到附近的美孚新邨找昕姨媽。以前昕姨媽會和我們一起來，但近年她的腳患越來越嚴重，不便走山路，只能託我們帶花上來。我們上完山渾身汗濕，先去昕姨媽家換件衣服。有潔癖的我，借姨媽的浴室洗了個澡，然後才跟大家到樓下吃午飯。
半年沒見，昕姨媽一見我便說：晨輝你氣色很好，人也曬黑了呢！我說我有做運動，游泳和跑步。昕姨媽瞪大眼睛，說：我們的晨輝會游水！真是阿晴顯靈了！我萬沒想到，自己學游水一事會變成救世福音似的，帶給人那麼大的喜悅。
洗澡的時候，我望著那個熟悉的浴室，好像二十年也沒有變過。這間屋，就是當年我們一家四口所住的，而媽就是從客廳那個露台跳下去的。對其他人來說，這應該是所謂的凶宅吧。出事之後，爸便帶著哥和我搬了出去，但昕姨媽卻搬了進來，好像想守護著她親愛的妹妹的靈魂似的。開頭我對這間屋感到害怕，拒絕回來，特別是我自己出事之後，總覺得這間屋有一種死亡的呼喚。但是，今天我第一次覺得，這裡有一股溫暖的氣息，是終於變得安詳釋懷的媽媽的氣息。我深信，媽媽的靈魂一定向爸爸送上了祝福。歷時二十年的糾結，終於解開。
和昕姨媽吃完飯，哥哥便開車送我和爸爸回家。晚上張老師會來吃飯，爸爸又要花整個下午去準備了。
爸爸今晚做的是素菜，原來是張老師建議的。雖然只是很普通的食材，但卻弄得很精細，好看好吃又健康。吃飯時張老師跟我說：本來今天想跟你們一起去見見你媽媽，但 Kenny 卻說，沒有新妻子要去見前妻這種做法的。他這樣說當然是體貼我，但我不是想去見他的前妻，而是去見晨輝的媽媽，因為媽媽是沒有 ex 的。
我聽張老師這樣說，忍不住鼻子酸了，放下碗筷，說：張老師，很感謝你尊重我媽媽！的確，媽媽是沒有 ex 的。但沒有 ex，也可以有新媽媽，就是同時有兩個媽媽吧！說罷，便流下兩行淚來。
張老師領略到我的思意，握著我的手說：謝謝你，晨輝！她發現我的手在顫抖，便溫柔地把它揉搓著，我卻越哭越厲害，好不容易，才說出口：如果我叫你媽媽，你會介意嗎？她說：當然不會！會很開心呢！我再忍不住了，把壓抑了二十年的情緒全部發洩出來，一邊哭，一邊說：媽媽！我真的很想，很想，有媽媽啊！張老師，不，是媽媽，擁抱著我，撫慰著我，說：乖女！晨輝好乖！媽媽會好好愛你的！
有了媽媽，我便可以變回一個小女孩，盡情撒嬌了。我摟著媽媽，一刻不讓她走開，她便陪我坐在沙發上。我任性地要把失去的母愛，全部要回來。我要媽媽陪我聊天，我要媽媽抱著我睡。結果張老師，不，媽媽這晚便在我家留下來了。媽媽當然要留在自己家啦！不過她不是陪爸爸，而是陪女兒睡，爸爸不會妒忌吧。
張老師沒帶睡衣，家裡也沒有合她身材的女裝，她卻說：身上這條連衣裙可以啊！我最喜歡買這種柔軟又不皺的質料，因為——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經常回家不換衣服便躺到床上，第二天一起床就可以出街了啊！超方便呢！哈哈哈！連你爸也不知道呢！他知道了不會悔婚吧？在成婚前千萬不要告訴他啊！想不到新媽媽有這麼隨心的性格，跟真媽媽似乎是完全相反的，但我卻全心信任新媽媽，相信她是一個不會嫌棄我的人。
我問張老師我是不是很煩，她撫著我的頭髮，說：沒有！我有個姪女，小時候也很黏我，來我家玩一定要留下來過夜，要我抱著她睡。她後來去了美國留學，畢業後留在那邊，很少回來了。所以，這種感覺很教人懷念呢！我以前抱著姪女時也會想，是不是應該自己生一個呢？但一直猶疑不決，想和前夫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有負擔。現在回想，也不能說是後悔，但是，真的有了一個女兒，簡直像天降下來的禮物，我會好好珍惜的。
聽張老師這樣說，我又忍不住流眼淚。二十六歲的我，變回六歲的我，從失去媽媽的年紀開始，我要重新以媽媽的女兒的身分成長。
12/10（六）天晴
早上媽媽叫醒我，有一刻以為在做夢。再看清楚，才知道是真的。
去公園會合姐們跑步，見到 D，便叫他幫手帶著狐狸。跑步後我把昨天的事情告訴姐們，她們都很替我高興。幸晨姐還是八卦媽媽的身材問題，說我近距離觀察應該很清楚。
回家時爸爸已送媽媽回去，我不免有點失落。不過，其實也不必心急，媽媽遲早會搬過來住的，也要給她一點時間適應吧。
下午去到拼圖咖啡店，發現所有人也在談論我有新媽媽的事，令我有點尷尬。當然大家也是好意，是真心恭喜我的，但我顯得太開心好像有點怪，便盡量輕描淡寫地應對。接近黃昏，收到爸爸的訊息，說和媽媽去大型家具用品店買東西。然後又收到媽媽的訊息，叫我一起去幫眼。媽媽搬進來，雖然不會大動作做裝修，但在布置上更換一些符合個人品味的東西，也很自然。仙姐說：這位新媽媽叫你一起去挑，是尊重你的意見，所以你務必要去啊。
晚上幸晨姐沒事，出於八卦，陪我去了家具店，還拉庭音姐一起去，說她們家也要添置點家居用品。媽媽見到姐們，非常驚喜，還感謝她們經常陪我，完全是媽媽的語氣。媽是個爽朗的人，立即和姐們聊得很投契。我們一行五人，變成一家五口的模樣，好像我們真的是三姊妹，感覺十分奇妙。挑好了新沙發、地氈、床單、窗簾和衣櫃等，約好了送貨日期，大夥兒便去了商場內的西餐廳吃飯。
爸爸說要答謝姐們對我的照顧，今晚他請客。又宣布婚禮預定在十二月，一切從簡，但會邀請姐們出席。大人們點了 house wine，乾杯慶賀。我只敢呷一兩口，意思意思。
盡興而歸，爸送媽回家，我去了姐們家過夜。見時間還未太晚，我們便看了新上架的動畫《膽大黨》，非常暢快，好看。臨睡前，幸晨姐作出評價，說：新媽媽身材屬於上品，你爸爸有福了！你也有福了！庭音姐不以為然，說：莫名其妙！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