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0(一)多雲
姐們想在渡海泳之前,真正在海裡試游一次。早上幸晨姐爸爸開車來接我們,商量過後,決定去深水灣,因為水深較適合持續游泳。
到達泳灘才早上九點,我們在裡面穿了冬季的長袖泳衣,一脫外衣就可以下水。雖然日間氣溫有二十五、六度,但水溫已經頗冷,必需持續活動,不能停下。我本來說我不游,以免妨礙了姐們練習,但她們說可以先陪我游一陣。
剛下水還是有點怯,如果不是有姐們在身邊,我自己一定不敢下水。與淺水灣相比,這邊的確比較深,很快就觸不到底,但岸邊到浮台的距離不算很遠,只要克服心理障礙,絕對在我的能力範圍以內。游到浮台,稍作休息,便又游回岸邊。如是者來回了三次,我開始覺得有點累,姐們便叫我上水,在沙灘上等她們,又叮囑我千萬不要自己下水。
晨爸爸早已在沙灘上鋪好席子,見我上水,便給我遞上大毛巾,讓我包著身體,又給我小毛巾抹乾頭髮,真是細心。雖然今天沒有陽光,但晨爸爸還是租了遮陽傘,說紫外線透過雲層還是很厲害,女孩子保護皮膚很重要。我坐了一陣,果然暖了起來,甚至有點熱,便把大毛巾拿下來,只是蓋著大腿。
望著姐們兩個小小的身影,在大海裡遠去又回來,也數不到多少次了。她們游得很認真,沒有在浮台停留,一到達便往回游,一靠近淺灘又回身向浮台游出去。看著姐們肩並肩地奮力游著,我忽然很感動,差點又流了眼淚。晨爸爸拿著外買飲品回來,給我一杯熱朱古力,說可以補充熱量。我謝過了他,他便在旁邊坐下來,自己喝紙杯裝咖啡。另外還有兩杯是給姐們的。
輝妹妹,知不知道最近阿晨有沒有跟甚麼人來往?晨爸爸又來打探姐的動向了。我不想出賣姐的私隱,只是含糊地說:沒聽到甚麼,都是工作上的人吧!晨爸爸嘆了口氣,說:這個女,別看她好像很醒目的,其實很容易信人呀!又很好性,經常亂來,真有點擔心她。我便安慰他說:不用怕,有庭音姐看著她。他露出困惑的神情,說:阿晨同庭音兩個,好像比姐妹還親呢!我便說:Uncle,還有我,是三個呀!他一聽便笑了出來,不停點頭,表示抱歉。
這時候,姐們勾著臂,互相扶持著,涉著水走上沙灘,形成一個漂亮的畫面。晨爸爸立即像教練一樣遞上毛巾。兩人都喘著氣,似乎真的有點吃力。她們一邊喝著熱飲,一邊檢討剛才的表現,都很有信心可以完成渡海泳的距離,時間上也不會太慢。庭音姐照樣提醒幸晨姐,開頭不要衝得太快,以免後勁不繼。
我們坐上晨爸爸的車子,去了他居住的屋苑,借用他家的浴室洗澡。然後換上乾爽的衣服,一起去了附近的餐廳吃午飯,照樣是晨爸爸請客。
下午幸晨姐有工作,吃完飯便自己先走了。難得庭音姐放假,我便陪她去逛街。結果我們去了逛書店,庭音姐買了一套三冊的日本兒童文學選集,包括宮澤賢治、小川未明和新美南吉。我買了河合隼雄幾本關於日本神話、傳說和物語的書。之前和安妮聊到神話學和「自己的神話」,庭音姐便建議我看河合隼雄,說他有提出過類似的觀點。
我和姐在書店的咖啡廳坐下來,慢慢翻著剛買的書。我見姐已經有宮澤賢治的不同版本,問她為甚麼還買,她說:是對日本東北土地的某種情結吧。我說:也是對在那片土地上成長,現在在那片土地上種植的那個人的情感吧?姐苦笑著,沒有否認。我說: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就好了。姐做了個疑問的表情,我說:那姐便可以在一個世界裡去日本,跟那人在一起,在另一個世界裡留下來,跟幸晨姐在一起。庭音姐笑了出來,說:那也於事無補啊!那兩個世界的自己,不會知道彼此的存在,也不會因此得到安慰,還是會對抉擇感到相同的痛苦吧。我聽了覺得很沮喪,姐卻反過來安慰我說:也許,這就是為甚麼人要創作。在虛構的世界裡,我們可以滿足在現實裡失去的可能性。
離開咖啡廳已是五點多,我們選擇坐長途巴士回粉嶺。我說好了今晚回家吃飯,幸晨姐有約,庭音姐便得自己一個。我說:姐來我家一起吃飯好嗎?我跟爸說一聲就可以,他做菜很拿手,加個餸話咁易。媽媽也很想見到你!姐本來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答應了。我立即給爸打了電話。
在巴士上,我問姐在聽甚麼音樂,她便把歌單分享給我,是她喜歡的日本創作歌手 milet。我打開手機,一邊看歌詞一邊聽。坐到中途,庭音姐慢慢地挨了過來,原來是睡著了。通常只會是我睡著,而姐醒著的,但今天她卻好像很累的樣子,可能是上午在海裡游泳太費力吧。姐平常精神奕奕的,是因為她是看顧著我們的大姐,所以無論多疲倦也堅持著。其實姐也需要休息,需要撫慰。耳機上播放著 milet 的歌,我看看歌名,叫做〈One Reason〉,是一首關於離別和無法忘懷的愛的歌。看著歌詞,我忽然明白庭音姐的心情,而忍不住流了淚。這時候姐醒來了,我連忙抹乾淨臉上的淚,但姐還是看到了,因為衣服的胸口還留有淚痕。姐撫著我的臉,甚麼都沒有說,只是溫柔地微笑。
晚飯時姐和我爸媽聊得很開心,他們還邀她多來一起吃飯。送姐到樓下的時候,她說:很久沒有這種家的感覺了。我便含淚說:姐,我真的很想,很想姐得到家庭溫暖!姐抱了我一下,說:晨輝,你心腸真的太好了,我很慶幸可以做到你的姐。我搖了搖頭,說:不是的,是因為姐,我才會變好的,我是跟你學的。姐輕輕拍了我的頭一下,說:哪有這樣的事?學我就會變無情了。我說:姐不是無情,幸晨姐想激你才這樣說的。姐微笑點頭,在我頰上親了一下,便轉身走出大堂。看著庭音姐獨個兒走到夜街上的背影,心頭便有點痛。
29/10(二)多雲
姐們今早休息,我帶狐狸去公園散步。散完步上姐們家,幸晨姐還未起床,庭音姐說她昨晚兩點多才回來。我走進幸晨姐的房間,見她還穿著去街的襯衫,抱著枕頭賴在床上,身上有點酒氣。我推了推她,說:姐你又喝酒?她睡眼惺忪地說:夜晚同朋友傾計,唔去 bar,唔通去 cafe 咩?我說庭音姐快弄好早餐,催她去洗澡。不等她起來,我便走進浴室去。
洗到一半,幸晨姐進來,脫了襯衫,卻挨在牆邊。我問她為甚麼不一起,她說:M 到,你先沖。我抹身的時候,姐又說:你腿上的胎記,有點像水蛭,特別是沾濕了的時候。雖然我一直這樣覺得,但她說出來,我還是有點給嚇到。我裝作沒事,穿了衣服便出去了。進幸晨姐房間吹頭,發現庭音姐已幫她換了床單和枕頭套。幸晨姐洗完澡出來,完全不察地坐在床邊吹頭。這個人實在太粗心大意了。
吃完早餐便各自活動,庭音姐上班,幸晨姐留在家裡上網工作。我帶狐狸回家,看了一陣書,然後換衣服,準備下午到圖書館工作。中午和 D 去壽司店吃飯,點了關東煮、腐皮湯烏冬和甜蛋壽司。我告訴 D 自己以前不敢吃魚生,跟同學去迴轉壽司店,只懂吃青瓜卷和獅子狗烏冬,每次點甜蛋都給取笑,說是吃兒童餐。D 說甜蛋做得好的也很講究,隨即也點了一份。
下午在圖書館看昨天買的河合隼雄,看到創世神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兄妹,因為搞錯了求偶的次序,生下了畸形的蛭子。他們把蛭子放逐,再按正確的方法交配,結果誕下了日本諸島和諸神。河合說,被放逐的蛭子沒有消失,只是被暫時壓抑,有一天還是會回來的。這有點像心理分析所說的被壓抑者的回歸。這個說法很熟悉,但我不記得在哪裡聽過。不知為何,我對那被抛棄的蛭子很有共感。不只是因為我的腿上有蛭子形的胎記,也因為長年以來,我也覺得自己就是那怪物一樣的蛭子。
休息的時候,和 D 到圖書館外面走走,我在湖邊告訴了他蛭子的事,他說:蛭子也是神衹,你可以用蛭子來創造自己的神話。當然,蛭子神回歸究竟是為了報復,還是為了帶來和解,完全是你自己的決定。我突然想到,蛭子不就是擁有廢柴技能「狀態異常」的燈河嗎?燈河被女神丟棄,任他自生自滅,他卻在冒險歷程中變強,回歸向女神復仇。我也要復仇嗎?向誰復仇?誰是鄙視我、抛棄我的人?是世界本身嗎?但我並沒有恨意,那如何復仇?D 說:所謂復仇,也不過是令原本失衡的狀態恢復平衡。天秤總不能只傾向一邊,而需要反撥。也可以理解為一種交換模式,通過交換令價值回復均等。這個平衡或均等,就是我們說的公義。但不要說永遠的平衡或均等,就算是暫時的、稍為持久的,也不可能,公義會不斷被破壞和中斷,而復仇也永遠沒有終止的一天。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姑且記住了他的話。
六點左右,收到阿來的訊息,說他給店長炒了魷魚。我連忙收拾東西,告別了 D,跑去火車站,擠上了北行的列車。來到上水,看見阿來坐在路邊的花槽上,像看水族館似的看著來往的人潮。我上前抱著他,他卻反過來安慰我說:我沒事喎,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不用擔心,很快便會找到另一間店。我卻說:不可以習慣的!無論多少次,也不可以若無其事!他任由我緊抱著他,說:那我要不要哭出來?我拍打他說:你令我變得很滑稽!他無辜地說:沒有呀!你緊張我,我很開心呀!不過對我這樣的廢人,太緊張的話會很辛苦。我說:不准你再說自己是廢人!他連忙說:好的,不說,說偉人吧。我說:你不可以正經點嗎?他說:晨輝,你明白嗎?有些不能改變的事情,不輕鬆點面對,很容易會失常呀!我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些年來,他就是用這些廢話,來令自己和我好好地生存下去。
我向他道了歉,說今晚我來請他吃飯。他問:為甚麼?慶祝我失業?我笑說:慶祝你重新開始!他知道我終於懂了,好像長輩嘉許似的,摸了我的頭一下。這個看似一事無成的廢人,其實是世界最強的,一切邪魔都傷不到他分毫。在這個人身邊,我感到安全。這就是蛭子神的威力。
我勾著他瘦削的臂,拉他去上水的壽司店。阿來喜歡吃魚生,今晚我也要好好地吃魚生。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終於開讀《香港字》,有個細節想問下晨輝,《復生六記》中阿幸的名字朝雲何來?可有甚麼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