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圖不只是用眼的,也是用手的。這個顯淺的道理,我是在這裡工作之後才知道的,而且,是一個小女孩告訴我的。
我們不少顧客是區內街坊,或者是在附近店鋪工作的。有一天,來了一個瘦小的年輕女子,說是在後面街開二手書店的,在人們送來的舊書之中,有幾盒拼圖,便拿過來問我們要不要。看女子的打扮,說是開修甲店之類的還比較像。仙姐接過拼圖,問道:
不留給你女兒玩?
女子有點驚訝,仙姐又說:
你可能不認得我,我前幾天經過你的書店,看見一個小女生在做功課,和你長得很像,應該是你女兒吧。
對啊,是我女兒,其實都給她玩過了,然後才拿給你們的。真的不好意思!女子一臉尷尬地說。
不要客氣!玩過就好了!謝謝你!有空帶女兒過來喝杯東西!
仙姐笑著收下了拼圖,女子卻有點害羞似的點了點頭,匆匆地走了。
後來我們從另一位街坊阿山那裡知道,二手書店的女子叫做阿川。書店本來是她父親開的,但他近年得了癌症,經常入院治療,鋪子便交給女兒打理。阿川年輕時和父親關係不佳,曾經跟男友出走,未結婚便生了個女兒,後來那個男人跑掉,她便靠打些散工維生。父親患病之後,阿川帶著女兒回來,替父親守著二手書店。但她少時沒怎麼認真念書,不但不懂書,也不懂做書的生意。幸好近年很多知識分子移民,經常有人低價出售藏書,甚至免費贈送,只求不當廢紙丟棄。阿川甚麼都不用做,便被動地收到不少二手書,但因為不懂估價和開價,常常反過來給買家騙了。不過,賺取微薄的收入,支持兩母女的生計,暫時還算可以。
有一天新近和我們合作的烘培店送來了一批精美的蛋糕,仙姐挑了一件草莓味的和一件抹茶味的,叫我拿去給阿川和她女兒。二手書店只是隔兩個街口,位於一棟舊唐樓的地鋪,不懂門路的人不容易找到,應該是做熟客而不是街客的。
從鋪子門口望進去,裡面與其說像書店,不如說是像廢物棄置場,跟我去過的東京神田古書街的整齊格局完全兩樣。狹窄的空間一眼盡覽,阿川斜挨在椅子上滑手機,短短的上衫露出纖腰,只看身形完全是個二十未到的少女,但那滄桑的臉容卻似是四十過外的婦人。她的女兒在書本堆疊而成的圍城中間,彎身在一張小桌子上做功課。阿川見我送來蛋糕,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女孩卻開心得跳了起來。
女孩吃蛋糕的時候,問媽媽可不可以看繪本。阿川點了點頭,她便從小書櫃上拿了一整疊,捧回去自己的座位,狼吞虎嚥地翻看。但她吃蛋糕卻是極小口的,好像太珍貴不捨得太快吃完。我問女孩叫甚麼名字,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距離,說:
我叫做幾厘米。因為我喜歡看幾米的繪本,但他是大人,我是小孩,所以我只得幾厘米,還沒有幾米那麼長。我本來想叫做幾寸,但媽媽說不好。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阿川卻說:她真名叫阿米,因為生出來的時候很小,像一粒米一樣。
就算是 baby 也不可能像一粒米那樣小!媽媽你講大話!女孩反駁說。
那就幾粒米吧!媽媽敷衍她說。
幾粒也太少,至少幾百粒啊!總之我叫幾厘米好了!
我問她為甚麼看繪本看得那麼快,她說:因為已經看過很多次,而且,如果不看快一點,隨時會有人把它買走。買走了就沒得看,所以要趁快看。
快點看完做功課!阿川有點嚴厲地說。
不懂做啊,數學很難!問媽媽她又不懂!女孩抱怨說。
阿川有點生氣,又有點尷尬,我便說:等姐姐幫你睇下。
以後下午我便帶阿米去咖啡店教她功課,幸晨在的時候會教她數學。大概六點左右,阿川會來接女兒回去。有一次我接阿米的時候,看見兩個男人在二手書店挑書,全部是有拍賣價值的絕版珍本,但阿川只收他們二百元。我想阻止她,那兩個男人卻罵我多管閒事,立即多塞了一張一百元鈔票給阿川,打刧似地把書抱走了。回去跟仙姐說起,大家都擔心阿川管不住書店,但她叫我不要插手,因為畢竟是別人的生意。
做完功課之後,我會陪阿米玩拼圖。她拼得比我還快,我便讚她眼力很好,她卻說:
拼圖不只是靠眼的,也要靠手的。你看,要用手這樣去撈,再反過來看,然後放在這裡,對準,再用力按下去。有時眼睛以為是對的,一按下去就知道不對。像這樣,夾硬按下去,咦,都唔對位,就知道弄錯了。
我覺得眼更重要啊!如果是盲眼的話,只用手也沒法拼圖。我故意唱反調說。
誰說盲眼便拼不了圖?庭音姐姐,我們來比賽盲眼拼圖!
說罷,阿米閉上眼睛,用手摸索拼圖,裝摸作樣地試著把它們拼在一起,結果把米奇老鼠的鼻子拼到米尼的耳朵上,旁邊卻是唐老鴨的嘴巴。我們都笑彎了腰,阿米卻堅持說:
一定可以的!你沒有看過幾米的《地下鐵》嗎?裡面那個盲眼女孩哪裡都能去,甚麼都能做,她一定也能拼圖的!
三個月後,阿川父親的情況穩定下來。他堅持要回去書店看看,然後過來向我們道謝。我們移開了一些桌椅,讓阿川把坐輪椅的父親推進店裡。阿川父親的年紀不算很大,頂多六十幾歲,但卻被癌症折磨得不似人形。阿米很乖,給公公送上一杯紅茶。我們笑說,她變成了這裡的小店員了。
阿川向父親逐一介紹我們,說我們平時怎樣幫她和阿米,父親也一一道謝。但當他聽說幸晨是做甚麼 NFT 書出版的,便不客氣地說:
你看!把我們趕上絕路的,就是你們這些新一代了!紙本書沒有了!只有電子書,現在還來個甚麼 NFT 書!真是搞不懂!不能拿在手裡逐頁翻看的,還算是書嗎?我們這些做二手書買賣的,都知道書的珍貴。現在剩下來的,會是世界上最後一批紙本書吧。將來只會買少見少,漸漸消失。我這個女兒讀得書少,本來就不懂做書店,現在連紙本書也沒落了,除非把它當做古董炒賣,否則便只有死路一條。但我們是賣書的,不是賣古董的!書是用來看的,不是用來炒的!算了吧!我決定把書店結束,把鋪頭賣掉,剩低少少錢給她們兩母女過日子。
幸晨想向書店老闆解釋,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微笑以對。這時候阿米說:公公,我要讀很多很多書,將來寫很多很多書,賺很多很多錢,用來照顧你和媽媽。幸晨便插嘴說:有大志!到時我幫你用 NFT 出版,讓世界上任何地方任何人都可以買到!幾厘米不只變成幾米,簡直是幾千米!
到了冬天,阿川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很快便捱不住了。阿川遵照他的遺願,把書店結束。我們幫她聯絡到一個定期舉行舊書銷售的文學團體,雙方五五分賬,把部分合適的舊書運走,其他的當廢紙棄置。鋪位先租出去,待將來重建收購再作打算。阿川有了固定的微薄收入,但也不宜無所事事,仙姐便問她想不想來咖啡店兼職。我們的名氣逐漸提升,生意也好轉了,假日店裡忙得不可開交,也要增加人手。
於是,阿川便成為了我的同事。放學後阿米繼續在店裡做功課,享受姐姐們的免費補習服務,而我們則免費獲贈孩子的智慧。
阿米生日的時候,我們幫她在咖啡店開派對,請了她的同學參加。一大班小朋友一起玩拼圖,玩得很開心。這件事在社交媒體上傳開了,有人開始來問可不可以租場地搞拼圖生日會。
仙姐在二手貨品交易網上,找到一盒幾米《地下鐵》拼圖,是當中〈圖書館〉那一幅。阿米很興奮地收下生日禮物,立即把拼圖倒出來,一塊又一塊地拼著。首先出現的是塞滿書本的書架,上下左右地填滿畫面的周邊。然後是中間的一面有六格的窗子,和窗外金黃色的夕陽。在窗子的右下角,坐著一個穿紫色裙子,戴紫色帽子的小女孩,望著窗外的夕陽。
女孩看到外面的夕陽嗎?我疑惑地問。
我以為阿米會說看到,沒想到她說:
她看不到,她是盲眼的。
過了一會,她又說:
不過,我代她看到了。
再過了一會:
這就等於她看到了。
圖片來源: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