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四）天晴，溫暖
早上不適，但堅持起床，帶狐狸去公園，然後和姐們一起在外面吃早餐。
我談起昨天的婦產科檢查，又給姐們看了胎兒的超聲波照片，幸晨姐大呼小叫的，嚷著下次要陪我一起複診。庭音姐取笑她說：這麼想看婦科，自己生一個吧！幸晨姐立即撒嬌說：那就要先得到姐的批准，找個男人做配種了。姐你想我找誰？庭音姐回道：誰也不准找，去找精子銀行吧！幸晨姐說：真的嗎？如果是匿名的，你願意我生孩子嗎？不如你也來生一個？到時我們三姊妹都做了媽媽，《愛虛構》也要改名《愛生仔》了！哈哈！庭音姐白了她一眼，說：雌激素過盛呀你！
十一點爸媽陪我去精神科複診，我跟醫生說我懷孕了，希望可以完全停藥。這位醫生我看了幾年，很了解我的病情，但對我的私事不是很熟。他沒有追問我的婚姻狀況，只是說了聲恭喜。我的藥量之前已減至很低，這兩個多月也沒有出現嚴重狀況，他便同意讓我停藥，只開了一些鎮靜劑以備不時之需。
爸爸認為停藥是個里程碑。經過接近六年的反覆，病情終於算是平定了。不過他也擔心懷孕會對我的精神狀態造成負擔，特別是產後。媽媽卻認為生孩子對我有正面作用，只要大家一起小心應對，無需過度焦慮。我其實不是沒有擔心的。親媽媽的自殺有部分是產後憂鬱症導致的，但我不能因為這個遺傳可能而放棄孩子。
下午回中大圖書館找 D。他媽媽前天出院，行動力未恢復，他早晚都要在家幫忙照顧，只有下午可以逃出來透氣。想起早幾天在台北，他還是一個行動自由的人，現在卻因為照顧家人而受到限制。我生了孩子之後，應該也一樣要以孩子優先，而不能隨意而行。但我一向也不是一個喜歡四處跑的人，也不怕生活規律重複，而且有爸媽和姐們，到時也不致於獨自負起所有重擔。我只希望到時能騰出空間繼續寫點東西，便沒有其他奢求了。
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和 D 去到未圓湖畔，他問我那個時空穿越的主意有甚麼頭緒，我說：要找一個藉口讓我回到十六歲時的自己，在二零一五年中遇見當時的你，然後再進入你剛剛擱筆的小說，續寫或者改寫其中的部分。他興趣盎然地說：你是指以現在二十六歲的意識，回到十六歲時的身體？你那時候應該是在念高中吧？我說：對，中五，準備升中六。我一直住在現在的地方，你那時應該是住在後面那棟大廈，也只是一街之隔，跟你相遇完全合符情理。甚至是再早兩三年，你曾經來我的學校教寫作班，念初中的我上過你的課，也是可能的事情吧！他點著頭，說：你這麼說，我真的好像早已見過你呢！我笑說：說不定根本不是穿越，而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呢！他不停搖著頭，說：太古怪了！太古怪了！
春天已經來臨，日照變長，午後的陽光十分溫暖。湖的對岸有工人在清理荷花池，湖中央的噴水裝置也開動了，間中風向轉變，會把極細的水點吹到岸邊，臉上會感覺到輕微的濕潤。D 問我新構思的部分會不會有題目，我說：就叫做「嬰兒宇宙」吧！呼應你第二部曲的主題。他點頭表示同意。我又說：有時候我隱約覺得，庭音姐、幸晨姐和我，也是來自不同的嬰兒宇宙，三個嬰兒宇宙重疊，我們便相遇，產生出一個新的嬰兒宇宙。D 說：那我呢？我在哪個嬰兒宇宙？我想了想，說：你以不同的身分，存在於不同的嬰兒宇宙；或者倒過來說，在每一個嬰兒宇宙裡面，也有一個不同的你。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他轉過臉來，望著我說：那現在呢？你眼前的這個，是不是真正的我？我凝望著他眼鏡片後面的眼睛，半晌，說：我不肯定！也許根本就沒有真正的你。D 笑了出來，說：你認了這樣飄忽不定的人做父親，會不會很不可靠？我說：父親本來就不是很可靠吧！
晚上跟姐們吃飯，我告訴她們關於我們來自不同嬰兒宇宙的想法，幸晨姐說：按照消失的可能世界的想法，可能我們原本的嬰兒宇宙都已經消失了。但有某種宇宙力量認為我們不應該跟隨那個宇宙同歸於盡，於是我們又在這裡重生了。我們集合了三個嬰兒宇宙的力量，說不定會比之前更持久，更強大！庭音姐笑說：別越說越玄吧！好像科幻小說一樣。幸晨姐說：我們就好像美少女戰士，是天選之人，只要覺醒就會發現自己的力量！庭音姐輕拍幸晨姐的腦袋，說：你睇動漫睇壞腦呀！我卻覺得幸晨姐說得很合理，只是有一點弄不明白。我說：那麼那個調動嬰兒宇宙的力量是甚麼？之前還在取笑幸晨姐胡說八道的庭音姐，一本正經地說：就是那個稱為 D 的人所代表的意志吧！她停了一下，又補充說：不是 D 的個人意志，而是宇宙意志在 D 身上的顯現。D 只是一個媒介而已，不過，的確是一個特別的媒介。這就是庭音姐對 D 的最高讚美了。
21/3（五）天晴，溫暖
今早有點晨吐，但還是盡量吃了點庭音姐弄的沙律和果醬多士做早餐。
今天是包包生日，十點約了她在大埔墟站見。她說找不到朋友陪她去慈山寺，我便答應陪她去。後生女想去看佛寺，確實是有點怪，而且還要在生日當天去。包包不是佛教徒，但卻對佛經和佛教藝術很感興趣。我自己對佛教的認識很淺薄，只是因為要研究 D 的小說，裡面有些涉及禪修的地方，而看了一點相關的書。也聽過幸晨姐和疏大哥談過一些佛家思想。
我們從大埔墟站坐的士過去。慈山寺是一座稍新的漢傳佛教寺院，開放大概十年左右，由香港知名商人籌建，佔地頗為寬廣，最出名是一座高七十多米的素白觀音像，遠遠在吐露港對岸也可以看到。
十點半，我們按預約時間到達，領取了參學證，便自行入寺參觀。在遊人當中，最年輕的是包包，其次就是我，其他的都是中年以上的男女善信。入了山門，前面是彌勒殿，中間是彌勒菩薩像，兩側是護法四大天王像。再入一層，是更宏偉的大雄寶殿，殿內供奉三座金色大佛，分別是釋迦牟尼佛、藥師佛和阿彌陀佛，合稱三寶佛或者三世佛，即過去佛、現在佛和未來佛。這些名目包包都很輕鬆說出來，我倒像個學生似的只懂點頭。
之後我們去看戶外的素白觀音觀，確實是十分震撼。除了高度，造型也很美，雪白的顏色也有超凡脫俗的感覺。不知為甚麼，我體內有某種感應，連懷孕的不適感也完全忘卻了。
最重點想看的，是觀音像下面的蓮台內的佛教藝術博物館。博物館的守衛非常森嚴，相信裡面的藏品價值不菲。參觀者要分批進館，也要存放隨身物品。我們先在入口大堂觀看一段簡短的介紹影片，頗有淨心的效果。館內分護法像、羅漢像、菩薩像和佛像四個展廳，以私人收藏來說，相當豐富。我不懂評鑑文物和藝術，但單純靠直接的心靈感通，也能領略到莊嚴、清靜和慈悲。
站在觀音菩薩鎏金半跏趺坐像前面時，不知為甚麼，我開始流淚。我深刻地感受到，一個生命在我的體內成長。如果這是輪迴和業力的結果，她將會再次來到人世間，經歷生老病死。快樂是那麼的短暫，而痛苦是那麼的長久。媽媽、愛姐姐、悲老師，都因為承受不了痛苦而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也差點這樣做了。而老去的人，D 的媽媽、將來的 D、將來我的父母，以至於我和姊妹們，可能都要經歷漫長的告別。既然人生如此徒勞無功，為甚麼還要把新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這種虛空和恐懼，觀音菩薩都懂，而且微笑以對，好像在告訴我：如果生不是實在的，那死也不是實在的。但要超越生死，還得經過一個歷程，這就是所謂的人生了。
晨輝姐姐？你怎麼了？包包有點擔心地問。我拭去眼淚，笑了笑，說：沒有，有點感動而已。
離開寺院的時候，包包說：晨輝姐姐，多謝你陪我來看！我的家人和朋友完全沒有興趣，跟他們一說佛教的東西，便會以為我出了甚麼問題，擔心我做傻事。我覺得佛陀說得很對，沒有任何事物是持久不變的，就算是自己也不能保證，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是同一個人。有時想到這些也會有點害怕，那麼做人還有甚麼意義？我不算是信佛，但看到這些佛菩薩像也會感到平安，好像有一種撫慰的力量。我有很多事情還是想不通，也許是因為沒有修行的緣故吧！但修行真的很難，我的心總是靜不下來。
我說：不奇怪啊，我也靜不下來，也有很多煩惱。我的心病比你更嚴重，之前幾年一直有憂鬱症，甚至試過自殺。但這一年裡面卻漸漸好了，昨天看醫生也可以停藥了。所以，無常和無我也不一定是壞事。事情可以變壞，但也可以變好。憂鬱症原來也是無常的，也可以變成沒有的。這樣想的話，苦也可以變成樂。
包包聽了很振奮，說：姐你說得太好了！原來可以這樣理解呢！怎麼你會想得到？你真的很有慧根呢！我笑說：沒有啦，我也是笨人一個，不過經歷多了，看事情就可以更全面。說這種倚老賣老的話，我也忍不住要臉紅了！包包說：不是呢！晨輝姐很厲害！
剛從佛門出來，立即大魚大肉似乎有點不好。我用手機召喚了 Uber 的士，請包包去綠匯學苑吃素菜。問她會不會介意吃素來慶祝生日，她說完全沒有問題。上次我和阿來一起來，已經是大半年前了。這裡的素食款式很多，而且可以自由配搭，同時試幾種口味。只是我自己胃口不佳，沒有之前那麼享受。
包包問我為甚麼吃那麼少，我說：我有了 BB。她聽了大吃一驚，說：真是給我們講中了！你不記得我們談過當媽媽和生孩子的話題嗎？那麼姐你幾時結婚？我說：我不打算結婚，我準備自己養孩子。她瞪大了眼睛，說：為甚麼？是男方有甚麼問題嗎？我說：一言難盡。可以說是不適合，或者沒有條件吧。總之對孩子來說，不結婚較好。包包似懂非懂的，說：婚姻的確有很多問題，看我爸爸媽媽就知道，鬧離婚很多年，卻還是綑綁在一起互相折磨。所以我對婚姻也沒有甚麼憧憬。我說：我並不是反對婚姻，也存在美滿的婚姻的，只是我自己的情況不適合而已。
吃完飯我便和包包分別，她約了朋友，我回崇基圖書館。D 正在那裡工作，我便坐在他旁邊。想起很久前他曾經看過的一本書，便問他是在哪裡找到的。他走到書架間搜尋了一陣，拿著書回來給我，封面寫著《無明即法性》。
休息的時候，我告訴 D 早上和包包去了慈山寺，他一點也不奇怪，還說：這就是契機。我問：甚麼契機？他說：或者說是因緣吧！我再問：甚麼因緣？他說：你和你的孩子。這將會是你的修行方式。今天去慈山寺是一個提示。我說：你真是擅於把任何事情拉在一起。這是小說家的本領嗎？D 笑說：這叫做互即互入，你說是編故事的手法也可以。每一件事，都跟所有事連在一起，沒有任何單獨孤立的事。人也一樣。說是人生，說是虛構，也可以。我向他合什，說：明白了，D 大師！
晚上回家吃飯，爸爸特意為我弄了梅子蒸排骨和西檸軟雞，都是開胃的菜式。我盡量多吃了一點，不想白費他的心機。媽媽早已上網查了很多關於懷孕的資訊，又買了些書回來看，比我還勤力做功課。兩老興致勃勃地迎接這件事，令我又感動又不好意思。我不能怠惰，也要努力做好準備了。
圖片由 Midjourney 及 ChatGPT 4o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