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拼圖咖啡店,既非精於拼圖,也非精於咖啡,但卻是一間獨一無二的拼圖咖啡店。
不是說別處沒有可以一邊玩拼圖一邊喝咖啡的店。事實上,台灣早就有一間很有規模的拼圖咖啡店了。一面是售賣拼圖的商店,另一面是裝潢優雅的咖啡店,備有數十種拼圖可以隨意取玩。
我去過這間咖啡店,很喜歡那裡的氛圍,但沒有在裡面玩過拼圖。為甚麼這麼就手也不玩呢?隨便挑一幅,易的難的,好看的不那麼好看的,胡亂拼幾塊也可以嘛。是因為我當時是單人旅行嗎?一個人玩拼圖有點孤獨?也許是時機使然吧,那是疫情前的事情了。我記得,我當天喝的是一杯雙份濃縮咖啡。
當我聽到香港也有一間拼圖咖啡店,便抱著八卦的心態跑來一看。想不到,這樣便留了下來當店員。而老闆娘仙姐,卻完全不知道世界上有其他的拼圖咖啡店!我問過仙姐為甚麼會開咖啡店,她的理由非常奇怪:
我一直想很有型地講一段好像《深夜食堂》的開場白。
你說每集開頭的那段話?
仙姐進入旁白模式,以平淡而略帶感性的語氣,整段地用日語背了出來,中譯如下:「一天又結束了,當人們趕路回家的時候,我的一天才正要開始。營業時間從午夜十二點到早上七點,人們稱這裡為『深夜食堂』。菜單只有牆上寫的這些,你也可以點你想吃的,做得出來就幫你做,這就是我的營業方針。你問會不會有客人來?嗯,還不少喔!」
我驚訝萬分,說:你懂日語?
沒有啦,只是在線上跟日本老師學了四年。
那你不去開一間食堂?
太難了,我不是廚神,不是甚麼菜都弄得出來啊!而且,這是抄襲,太沒創意了。
所以,你的開場白是?
仙姐頓了一下,有點尷尬地說:還未想到呢!你幫我想想!你大學是念文學的,應該很有文才!你來寫一段!
這不是店員的職責吧?我抱怨說。
仙姐就是這樣的一個行事莫測的人。不過,開咖啡店也不完全是心血來潮。當時疫情接近尾聲,百業蕭條,滿街都是吉鋪,租金也很低。兒子剛進大學,她完成了一個階段的人生使命,決定要做一點截然不同的事。
十年前仙姐離婚,為了照顧兒子,辭掉工作,過著簡單的生活。現在要重新起步,她不想再在職場打滾,而想自主做生意。對一個全無創業經驗的中年女性來說,開一間小咖啡店似乎較易上手。況且,近年這方面的需求好像不小,就算賺不了錢,也不至於虧本。於是便找了老朋友瑪姬合資,開了這間咖啡店。
跑了幾個地點,最後選了這個位於市中心鬧區與新型中產住宅區之間的夾縫地帶。以舊街區來說,人氣不及深水埗的文青熱點,但也不至於偏遠荒蕪,乏人問津。周邊各種地區行業,就算已屆夕陽,也未至於暮氣沉沉。日子久了,和街坊也頗有交集,大家可以從往後登場的人物中見到。
仙姐的咖啡知識只是一般,上過基礎咖啡沖調課程,主要靠自己多年喝咖啡的直覺。由於資金有限,請不到甚麼有資歷的咖啡師,像我這樣的店員,也只是在其他咖啡店打過工的程度而已。技術不足,便以其他方面搭夠,例如創新的口味、精美的甜點、舒適的環境、親切的服務之類的。想不到的是,後來成為我們的賣點的,是拼圖。
據仙姐說,讓客人一邊喝咖啡一邊玩拼圖的想法雖然一開始就有,但也不是有意為之的。只是開店初期,看到家中的雜物櫃上有幾盒從前和兒子玩過的拼圖,便順手拿來,放在店裡讓客人消遣。反正也不會客似雲來,大排長龍,不如令客人有理由多坐一會吧。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場面冷清,只有另一桌的一對小情侶,兩個頭湊在一起玩拼圖。穿著鬆身休閒服,一把大長髮紮成馬尾,看來依然年輕的老闆娘問我玩不玩。我不好意思拒絕,看了看有甚麼拼圖可選。大部分是卡通人物或繪本主題,也有幾款世界名畫。排除了梵高和雷諾亞,我選了柯里爾的 Lady Godiva。
我向來對拼圖興趣不大,覺得按圖還原沒有創意,但其實是自己沒有耐性。小時候玩拼圖多數半途而廢,由爸爸來收尾,拍拖時玩拼圖改由男友善後。最討厭的地方是,完成後的拼圖通常會變成「雞肋」,掛起來不好看,拆散又覺白費心機。但是,這裡是拼圖咖啡店,為了表示尊重,好歹也應該花點心機拼它一拼。
十五分鐘後,我開始覺得有點奇怪。我一直找不到戈黛娃夫人的身體。那副在原畫的中央位置,吸引著所有的凝視,令觀者都變成 Peeping Tom 的肉身——完全找不到它的拼圖塊!只有白色的馬頭、馬身上的紅色披戴物,和周圍的建築。我向老闆娘發出疑問,她掩著嘴巴,笑著說:
呵呵呵!那一定是我兒子做的了!這幅拼圖是我以前跟他一起玩過的,那時候還一邊玩一邊講 Lady Godiva 的故事給他聽。但他卻對夫人不穿衣服在街上走很有意見,還把夫人的拼圖收起來,說要丟掉!結果這幅圖便拼不成了。但我明明把那些身體部位找回來啊!奇怪!
那時候你兒子多大?
嗯⋯⋯五、六歲左右吧。
那麼小的孩子⋯⋯
那也是,我這個媽咪太急進了!
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老闆娘卻差點笑翻了。
結果我連續來了三天,花了三個下午,完成了原本共一千零八塊的,沒有戈黛娃夫人的戈黛娃夫人拼圖。那是我一生人第一幅獨自完成(嚴格來說未算完成)的拼圖。望著那個人形空隙,我心裡的一個長久的缺口突然被填滿了。我站起來,走向正在為咖啡拉花的老闆娘前面,像是要表白似的說:
請問這裡要人嗎?我想在這裡打工。
仙姐有點驚訝,但隨即爽快地說:
飲完杯咖啡,過去著條圍裙啦!
她把我點的焦糖鮮奶咖啡放在櫃台上。我呷了一口,味道偏甜,但正合我意。
我就是這樣成為了拼圖咖啡店的店員。我問准仙姐把那幅拼圖鑲了起來,掛在店裡,並且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 The Invisible Lady Godiva。
後來大家都叫我們做拼圖咖啡店,本名反而很少人用了。(本名是甚麼我就不說了。)我們當然不敢自居第一,也萬萬沒有侵權的意思。但正如玩拼圖和喝咖啡沒有專利,同時玩拼圖和喝咖啡也完全是自由意志的選擇,所以自稱是拼圖咖啡店也無需得到別人的許可。
有一天,我寫了這段開場白:「這間拼圖咖啡店,既非精於拼圖,也非精於咖啡,但卻是一間獨一無二的拼圖咖啡店。無論你是為了咖啡,還是為了拼圖,或者既不是為了咖啡,也不是為了拼圖,你都有理由進來一坐,因為你才是拼圖的一部分。沒有你,拼圖不能完成,嗯,也許它永遠不會完成,但也沒所謂吧。大家曾經一起把它拼起來就好了。」
仙姐試著講了一遍,說:這樣說會不會太負面?而且好像有點拗口。不過,我喜歡!Po 在我們的 page 上吧!
不知為甚麼,我比從前被寫作老師稱讚更開心。
我問仙姐可不可以把拼圖咖啡店的故事寫出來。她一邊洗杯子,一邊甩了一下馬尾,說:Why not?
望著帥氣的老闆娘,我拜服得五體投地。
噢,忘了說,我是雷庭音,中文系畢業,閒時喜歡寫點東西。之前沒有做過全職,只去過兩次工作假期,感覺卻好像既沒有工作,也沒有假期。我在拼圖咖啡店打工一年多了,應該還會留下來一段時間,繼續玩這幅永不完成的魔術拼圖。
圖片來源:Wikip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