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做 Jac 的少年來的時候，整間咖啡店彷彿溢滿了芳香，但他並沒有塗香水，相反，通常都是滿頭大汗。那細髮粘著額角，臉蛋通紅的樣子，加上水靈靈的眼腈，煞是好看。
Jac 通常是跟幾個女生一起來的，她們一律是韓風穿搭，小上衣闊褲子，露出一截小蠻腰，我是女的也忍不住心動。Jac 當然有點不同，超闊褲上面套一件 Oversized Tee，衣架身形欲蓋彌彰。聽他們的話題便知道，是附近工廈新開的舞蹈教室的學員。
這間教室由幾個年輕舞者合辦，開張後也來過咖啡店，拜䚽我們放些單張做宣傳。教授的舞種以街舞為主，由 locking、popping、breaking，甚至是本地較冷門的 waacking 都有。不過，聽說最授歡迎的還是 K-pop。熱門天團一出新跳唱曲，大家就會爭先恐後去學。老師覺得並無不可，由流行文化吸引年輕人入門也是好事。
後來我建議咖啡店跟舞蹈教室聯乘，參加舞蹈班有飲品折扣優惠，店裡便多了一批手舞足蹈的少年男女。Jac 和他的友伴們變成熟客，下課後定必待在咖啡店裡，一邊看課堂錄影一邊討論舞技，有時甚至忍不住站起來切磋幾下。只要不妨礙其他客人，我們也覺得可以寬容。阿川笑說，我們快要由拼圖咖啡店變成跳舞咖啡店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在那個小群體中，Jac 的年紀比其他人都小，只有十四歲，但人生得高瘦，作為舞伴一點不輸。女生們都是姐姐級，年紀最大的有二十歲，但她們都對 Jac 很好，把他當弟弟般呵護，又因為他的舞跳得很好，很多時反過來要向他請教。這些時候少年的眼中充滿自豪，但又流露些許的羞澀。
聽說香港學舞的男生比女生少，往往成為班上的珍稀品種，不是備受冷落，就是寵愛有加。Jac 很明顯是後者，連老師都讚他很有天份，只可惜香港沒有像樣的舞台給他發揮。
Jac 的志向不只是成為 dancer，而是跳唱偶像歌手。他說自己幾歲大已經模仿 Black Pink，現在喜歡的女團有 Aespa、Le Sserafim 和 Baby Monster。因為至愛的 NewJeans 被公司踢出局，而無法接受取而代之的 ILLIT。男團他喜歡 Stray Kids，除了瘋狂迷戀田柾國，對防彈只是一般，說他們已經是老男人。
跟一大群女生一起，Jac 學舞時跳的都是女團作品，姐姐們卻都很受落，甚至覺得他跳得比女生更入格。他還跟姐姐們組隊參加舞蹈比賽，選了跳 NewJeans 的 “Super Shy”。為了練習當中的 waacking 動作，笑說兩條手臂也快要甩掉了。
通常興高采烈地聊到尾聲，Jac 的媽媽便會開車來到咖啡店門口。這時候才發覺他還是個要家長接送的小弟弟。見他媽媽的優雅打扮，看來 Jac 的家境不錯。兒子遺傳了媽媽的纖瘦身材，看背影完全是兩母女的模樣。有時媽媽會刻意早到，在咖啡店坐下來，探聽關於兒子的情報，特別是他跟女生的關係。當媽媽的關心這些，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們不便披露太多，只是含糊以對。
有一次 Jac 媽媽有點擔心地說，在兒子的背包裡發現女生的衣物，他卻辯稱只是練舞後不小心拿錯了。她說兒子年紀還小，怕他不懂分寸做出傻事，又說不清楚那些女生的底細，怕兒子被人帶壞。仙姐覺得是她多慮，盡量說了些安撫的話。
另一次連 Jac 的父親也出動了，親自來監督兒子的學習和交友情況。這位仁兄的 Polo 恤被肌肉撐滿，舉手投足都顯現出健身的成果，跟兒子的纖巧形成對比。他不像太太那樣反對兒子跳舞，反而擺出一副支持兒子追夢的姿態，對兒子的女生緣也甚為驕傲，感嘆地說：男人喜歡女人，崇拜女人，是天經地義，根本不用擔心。不過，太沉迷女色也不好。看著那些女生穿那麼少布扭來扭去，做些挑逗動作，老實說我也有點把持不住，何況是血氣方剛的男孩呢！我聽了有點忍不住想駁他，仙姐卻搶先回了一句：說不定你兒子的道行比你高呢！
後來不知是否為了逃避父母的監視，Jac 突然在其他時間來咖啡店，獨個兒坐在角落裡玩拼圖。跟女生們一起時活潑多姿的他，這時候變得靜若處子，專心一致。他來來去去也是拼同一幅慕夏的藝術女神。這組石印海報原本有四幅，主題分別是繪畫、詩歌、音樂和舞蹈。我們店裡只有第一幅，畫中女神有著金黃色捲曲長髮，身穿粉橙色輕薄長裙，露出肩膀和胸脯，欣賞著手中的紅玫瑰。她身後有多重彩虹環狀裝飾，形成優美的構圖。按照十九世紀末歐洲人的標準，女神身材圓潤，富有肉感。
可惜沒有「舞蹈」啊！仙姐帶點憐惜地說。
沒關係，「繪畫」也很美。少年沒有抬頭，幽幽地說。
喜歡慕夏？
他輕咬著唇，點了點頭。
喜歡他畫的女性？
他又點了點頭，說：很美！
慕夏那時代的品味，跟你們很不同啊！現在都是纖瘦型的。
美是沒有時代之分的。少年簡單地說。
仙姐像母親一樣伸手撫了撫少年的腦袋，說：對。
我看見少年臉上露出愉悅而又帶點苦澀的微笑。
這時候小椒走進店裡來，徑直來到 Jac 的跟前，把背包丟在桌子上，說：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跟我們四個一模一樣的。
小椒是女伴中跟 Jac 最親密的一個，兩人經常交頭接耳說悄悄話，看上去像極一對戀人。但小椒的個性很直率，說話也不轉彎抹角。
你真的肯定比賽時要穿它？
小椒一邊說，一邊打開背包，掏出一件小背心和一條百褶迷你裙。Jac 有點猶豫地拿過衣服，像得到甚麼珍品似的，輕輕地撫摸著裙子的褶紋。
我媽一定不會原諒我⋯⋯我爸，會殺了我。
怕死就不要穿，沒有人迫你的。
少年抬起頭望向我們這些在場的大人，好像準備隨時承受我們的譴責。我們都不懂反應，仙姐卻輕描淡寫地說：不如去裡面試穿起來再說？
也不知是小椒拉著 Jac，還是 Jac 推著小椒，兩人鑽進店裡的雜物房去。過了一會，出來的是兩個女生，都穿著小背心和百褶迷你裙，一個有胸，一個沒有，但都漂亮極了。Jac 滿臉緋紅，像化了妝似的，如果再戴個假髮，活脫脫是個女團成員。
小椒把變身少女的友伴推到我們面前，說：大家說 Jacqeline 是不是一個女神？
我們臉上還來不及閃過疑問，少年便自己解釋說：我本來是想叫做 Jacqueline 的。
仙姐拉著少年的手說：Jacqueline，如果我有你這樣的女兒，我會感到很驕傲。
少年一聽便紅了眼睛，伏在小椒身上哭了起來。小椒溫柔地抱著他，撫著他的背，說：Jacqueline 別哭，我們是好姐妹啊！你真的要這樣穿著出場，我們都會撐你！誰敢笑你，我就幫你打爆佢！
當年看見小男孩模仿 Black Pink 維肖維妙，曾經開心大笑的父母，一定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不是愛上了女神，而是想成為女神。女生要成為女神，已經絕不容易，男生更加是難上加難。但是，誰說不可以呢？
圖片來源：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