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

拼圖咖啡店 #18

應該把那個男人稱為聖-修伯里先生，還是小王子先生？（看年齡就算不是老王子，也至少應該是中王子了。）也許，還是叫做 Ex 先生比較簡便吧。

Ex 先生進門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一塊巨大的雨雲掩至，除了因為身高，還加上中年發福，但他的禿頭卻緩和了體型造成的緊張感。他穿著看似普通的襯衫和西褲，像個不算高級的銀行經理，或者中層公務員。必須佩服仙姐目光銳利，見識過人，立即留意到他手上的腕錶，在他點了杯黑咖啡時，漫不經意地說：

先生戴的是 IWC 限量版小王子 Pilot Watch 吧？

男人有點驚訝，像聽話的孩子般舉起左腕，說：對，2019年版。

仙姐壓低聲線（其實咖啡店沒有其他客人），說：現在至少要三十萬港幣吧？

嗯，差不多。老闆娘你對手錶有研究？

沒有啦，平時甚麼都八卦一下而已。

我其實也不講究，只是幾十年來，一直都戴這個牌子的 pilot watch，算是熟客，所以出了新版都會優先通知我。男人的口吻好像得到超市優惠券似的，沒半點炫耀的意思。

怎料仙姐還不罷休，追問說：為甚麼對 pilot watch 情有獨鍾？

男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說：因為我本來是想當飛機師的，航空學院畢業後加入過空中搜索隊，但之後轉了行，只是間中自己開一下小型飛機。不過，也很久沒開了，至少十年吧。

我聽到這裡才明白仙姐的直覺是怎麼的厲害。果然，這時候潮洲菜館老闆積哥出現了。男人站起來，和積哥對望了幾秒，然後像久別重逢的兄弟般擁抱。積哥說，兩人是多年沒見的舊同學，當年一起在澳洲念航空，怪不得對手錶有相同的品味。Ex 先生在香港出世，八歲跟父母移民澳洲，小時候就住在本區，算是低下層出身。父親做汽車維修，又學過水電工程，移民後很吃香，幾年後一家算是小康，兒子也考上大學。問 Ex 先生為甚麼喜歡飛行，他說：

一半是受到爸爸的影響，他是做機器的嘛。另一半，是讀了《小王子》。

我們都又驚訝又在意料之內。Ex 先生手上那隻小王子手錶，不是給孩子戴的那種，是正規飛機師計時器。據仙姐說，它不只外型名貴（咖啡色真皮帶、18K 金錶殻、螢光藍錶褥、藍寶石玻璃錶背），還有萬年曆、月相、自動上鏈機械機芯、51 粒紅寶石等我完全聽不懂的配備。

積哥又說，Ex 先生是投資高手，房地產、股票，甚至是加密貨幣，單是被動收入已夠他開二十間菜館，現在已處於半退休狀態，平時得閒便開著私人飛機四處遊玩。Ex 先生連忙糾正他說：沒有，現在都是私人機師駕的。

Ex 先生少時離港，這邊親友不多，甚少回來，對上一次已經是十二年前，而跟積哥更加是二十多年沒見。前不久在一個外國美食節目上看到積哥菜館的介紹，認出老友來，在網上找到聯絡方法，專程飛回來一聚。兩人聊了一會，積哥便帶 Ex 先生到自己的菜館吃飯。我很奇怪，為甚麼積哥會約老朋友先到咖啡館，莫非是想向仙姐展示甚麼？

過了兩個星期，Ex 先生又出現了，這次穿了件淺藍色 Polo 恤，看來比較隨便。我們以為他又約了積哥，怎料他說是自己一個，特意過來仔細看看自己成長的街區。他指向鋪子對街，說：

我小時候是住那幢唐樓的，沒記錯的話，是三樓。那時候咖啡店這個位置是一間士多，我和弟弟放學後會在這裡買零食。還有買紙飛機玩具，用發泡膠和飛機木砌成的，很輕的模型機，下面有個小勾，用來勾住橡筋彈出去。我們就在街邊放飛機，飛到馬路上便跑出去拾，也不知危險。我們還摺紙飛機，從樓上窗口抛出去，鬥飛得遠，有一次真的飛到士多裡，給老闆娘撿到，我們嚇得躲了起來。

聽 Ex 先生憶述四十年前同一條街的生活舊貌，感覺十分神奇。他突然轉話題，問道：

阿積說，你們咖啡店的特色是拼圖，隨口問一下，你們有沒有《小王子》拼圖？

Ex 先生果然是個鍾情於小王子的人，而非常奇妙地，上次他來過之後，仙姐心血來潮上網訂購了一盒《小王子》拼圖，而拼圖今早才剛剛速遞送到。我們當著 Ex 先生面前把拼圖包裝拆開，連他也感到不可思議，好像冥冥中有某種暗示似的。

那是一幅很輕巧的三百塊拼圖，畫面是小王子和狐狸一起坐在小行星上的背影，天空上有其他星體，以及蛇肚中的大象、蛇纏著野獸、羊和玻璃瓶中的玫瑰四幅小圖。以拼圖來說非常容易，但 Ex 先生在乎的，應該不是挑戰難度；或者，是對回憶的呼喚吧。所以，Ex 先生並沒有很專心地拼圖，而是把仙姐當作知音一樣，借機吐露埋藏已久的心聲。

嚴格來說，激發我去學飛行的，不是《小王子》，而是聖-修伯里的另一本書，英文譯做 Wind, Sand and Stars，法文原文應該是《人的大地》的意思。那時我在念高中，很喜歡參加郊野遠足的活動。你知道，澳洲中西部有很大片荒蕪地帶，深入這個地帶是一種挑戰。而駕飛機在上空橫越這個地帶，也是一種挑戰。聖-修伯里書中寫到，他們那一代是最早的飛行員，在技術和航道開發的初期面對很多危險，也有很多英勇的事跡，年輕時的我讀來覺得很刺激。他的描繪力真是厲害，寫飛機怎樣在海上的水龍卷之間穿梭，寫如何利用風向在雲層之間出入，寫雪山上的迫降，寫在沙漠墜機之後被困等等，全部都是精彩絕倫的冒險故事！那時候，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看到的就是這些。也因為這些，立志要去學飛行！那時的我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讀懂書中真正的意義！完全 miss 了最重要的東西！

仙姐沒有打斷他，問他那是甚麼東西，只是點頭表示理解，讓 Ex 先生自行說下去：

後來終於學懂飛行了，甚至自己駕飛機橫越澳洲大沙漠了。雖然也覺得滿足，也覺得享受，但除此之外卻好像沒有更多了。後來我便漸漸失去了熱情，就算間中還是會飛一下，也只是普通的興趣而已。我轉做其他事情，在其他領域冒險，尋找挑戰。結果呢，我變成了小王子在其中一顆行星上遇到的，那個不停地數著自己擁有的五億顆星星的有錢人。而我早已失去了我的狐狸，又或者，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狐狸。

玫瑰呢？有沒有找到你的玫瑰？仙姐終於開口問。

曾經以為找到了，但是，最後還是失去了。我這次回來之前，剛剛離婚了。

有孩子嗎？

沒有，變回一無所有了。

但你有很多錢，和手錶。

他抬起腕錶，自嘲地笑了笑，說：擁有小王子手錶，但失去小王子，有甚麼用？

說罷，Ex 先生解下腕錶，放在桌上，推向仙姐，說：你是懂錶的人，請接受它吧。

這舉動看似突然，但也不是無跡可尋的。Ex 先生今天之所以再出現，應該有某種用意吧。

仙姐竟然還能保持優雅，微笑著說：別傻！你還需要它，幫你尋找方向。

Ex 先生沒有勉強，很紳士地把錶收回，喝完杯中的咖啡，慢慢站起來，說：我最近重讀了聖-修伯里的書，隔了三十年，感覺我終於明白他說甚麼。

那就好了，還不遲啊！仙姐給出一個肯定的微笑。

謝謝你！再見了！Ex 先生伸出手來，仙姐接住他的手，兩人輕輕握了一下。

Ex 像一陣和風般離去，留下一幅只完成了一半的《小王子》拼圖。我問仙姐要不要拆掉收起來，她說：先留著，不急。又嘆了口氣說：真可惜！那值三十萬的錶差點就屬於我的了！

再過了兩個星期，積哥突然出現，臉色沉重，用一種壓抑著情緒的報告式語氣說：我的舊同學，那個小王子，上星期回澳洲，爬進自己的私人小飛機，不帶副機師，自己開了上天。說要再橫越澳洲西部沙漠一次，後來便失聯了。據說天氣未算太壞，可能是機件問題。總之，第三天在沙漠上最荒蕪的地方找到殘骸，基本上是完全墜毀了。

我們聽到也很震驚，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平常運籌帷幄，冷靜瀟灑的積哥，罕有地露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仙姐走到拼圖櫃，把那幅拼了一半的《小王子》拿出來，放在積哥面前，說：

你的老友拼的，幫他完成它吧。

積哥望著拼圖，慢慢地撿起其中一塊，好像摸著故人的骸骨似的，好好地辨認著它的形狀，然後，把它置放在其中一個空隙中。時間停頓，小王子腕錶停擺，但積哥的手繼續撿拾，把粉身碎骨的兄弟重新拼湊起來。拼圖一塊又一塊連結，直至呈現出 Ex 先生的完整精神面貌。

你覺得，他是有意的嗎？積哥不肯定地說。

無論有意或無意，他肯定早有心理準備。

準備甚麼？

準備面對任何結果，而且心裡都安然無恙。

怎麼能安然無恙？

因為他已經找到他的狐狸。

積哥說不出話來。仙姐說：

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積哥突然起身，快步走出咖啡店。我望了望仙姐，想問她要不要追上去，但她只是說：

始終是大男人，不想在女人面前流下男兒淚。

我比較心軟，說：比起喜歡小王子，喜歡機動戰士的男人也不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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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