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別塔

拼圖咖啡店 #12

咖啡店是一個公開的地方，但卻很適合做秘密的事。除非你和朋友高談闊論，把自己的想法完全暴露出來，否則你的私隱會受到很好的保護，可以完全不受打擾地浸沉在自己的世界，上網、看影片、聽音樂、傳訊息，或者純粹發白日夢。

當然，你的喜好和品味還是會一定程度地洩露出來。首先是你的打扮和隨身物品，然後是你看的書，如果你屬於少數還會在公眾地方看書的人的話。在我們的店，你所選擇的拼圖，也提供了猜測你的偏好的線索。我每天就是悄悄地觀察著這些蛛絲馬跡，而樂在其中。唯獨是有一個人，我一直完全看不透。

這個男人四十來歲，短髮，瘦得像乾果，雙眼如核桃，總好像睡眠不足。每次都穿同一套衣服，黑色 T 恤和佈滿補丁的破舊牛仔褲，外面加一件粉紅色有帽外套，看以花俏，原來是長年清洗褪色所致，原本大概是紅色的。近看便會發現，外套兩肩位置幾近磨破，是長期揹背囊的結果。但他不像是窮人，至少不像沒錢買衣服，因為泡咖啡店也不算便宜的活動。一杯熱茶一件蛋糕，隨時是兩個茶餐的價錢。

男人通常在我們早上開鋪不久出現，坐到中午客人漸多的時候，便會不動聲色地離開，期間一直非常專注地使用手提電腦。除了眉頭深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來好像是個厭世者。

他似乎非常討厭說話，只有點餐的時候以低沉的聲音說出飲品和食品的名稱，其他時間像石頭一樣沉默。因為點的每次都一樣，後來甚至只需點頭示意，我們便會自動送上，省卻說話的必要。我好心問他要不要用店裡的 Wi-Fi，他卻說用自己的數據可以，罕有地加上一句：公眾場所的 Wi-Fi 不安全。他說過最特殊的話，是問我們收不收 crypto。我們聽不懂他說甚麼，他補充四個字：加密貨幣。

我和仙姐都覺得他很像黑客，尤其是當他在室內戴上外套帽子的時候。但黑客具體是做甚麼的，我們其實不太知道，大概就是某種網路上的破壞行為吧。但黑客也不一定是壞人，有時候也會為正義而行動。這就是我們這些無知路人的想像吧。試想想，世界上某大型機構的保安系統被攻破，而攻擊的源頭就在我們的咖啡店！是不是很刺激呢？幸好他沒有用我們的 Wi-Fi，要不我們就一身蟻了。

沒料到，神秘人的身分出其不意地被揭露了。那天他因為忙著在電腦上處理一點事，逗留較久，還多吃了一份台式三明治作輕便午餐。幸晨如常在下午跑進店來，一看見躲在角落的男人，立即大叫：

高師父！為甚麼你會在這裡？

男人給她嚇了一跳，連忙示意她小聲一點，有點生氣地說：

說過多少次不要叫師父，叫師兄還可以。

高師兄，你未回答我的問題啊。

你不見我在工作嗎？

我當然知道你在工作，你除了工作還會做別的事嗎？你說你在玩我才不信呢！我問的是，你為甚麼會．在．這．裡．工．作？

在這裡有甚麼稀奇？不就是咖啡店一間嗎？

師兄，這不是一間普通的咖啡店，而是．拼．圖．咖．啡．店．呀！

是拼圖咖啡店又如何？

你還不懂？來到拼圖咖啡店，當然是要玩拼圖啦！不要被我講中，你肯定連碰也沒碰過這些拼圖吧！

面對咄咄逼人的幸晨，姓高的男人面露尷尬之色，有點無力地反駁說：

你不是來這裡工作的嗎？不是每天都在嬉戲吧？

的確每天都有玩一陣，但我懂得適可而止，你看我的業績也不錯啊！

看見我們目瞪口呆的神情，幸晨介紹說：

你們不知道這位是誰吧？他就是我們區塊鏈平台的創辦人高師兄，雖然已經離開我們的機構，但他還持續給我們提意見，是我們永遠的指路明燈！

平素非常酷的男人，此刻竟然變得靦腆起來，只懂用手搔抓著頭。我覺得是插話的時機，便問道：

那麼高師兄現在在做甚麼呢？

幸晨立即搶著說：師兄在做改變世界的事情——

男人立即打斷她說：夠了，夠了，沒有改變不改變的，要說改變，做甚麼事情都可以帶來改變，連打個噴嚏都可以引起連鎖效應，造成改變。

師兄講說話很深奧啊！真的要思考一下才能領悟！

說罷，幸晨立即跑去找了一盒拼圖回來，說：那麼，拼圖也可以改變世界，師兄不反對一起玩拼圖，對吧？

我不知道她為甚麼要為難高師兄，堅持要他玩拼圖。她拿來的是老彼得．布呂赫爾的名畫《巴別塔》，背後似是有某種深意。她勢不可擋地把拼圖倒在桌上，高師兄拿她沒法，唯有坐下來，打算敷衍她一下。幸晨拿起一塊拼圖，像是有甚麼大發現似的說：

師兄，你覺得拼圖是不是有點像區塊鏈？

哪裡相似？

都是一塊扣著一塊的！

區塊鏈是鏈狀，拼圖是塊狀，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

幸晨托著腮想了想，說：

拼圖是網狀的吧？區塊鏈不可以不是線性的，而是網狀的嗎？也即是非線性的區塊鏈。

高師兄認真地思考了一會，說：

因為是線性的，區塊鏈才有不可改動和逆轉的特質。不過，作為科幻想像，非線性區塊鏈這個想法很有趣。

幸晨轉向我們說：你們看！師兄是個不會隨便否定別人，甚麼都嚴肅思考的人。

我只是思考完才否定吧。

那巴別塔也是線性的嗎？一塊石一塊石地搭上去，直通天上。

我看巴別塔也可以是螺旋狀的，一圈一圈地繞上去。

師兄一邊說，一邊開始津津有味地拼起圖來。幸晨似乎也認真起來，說：

螺旋狀是否意味著某種迴遞，或者反饋機制？類似現在人工智能的學習方式？

理論上，類神經系統是網狀的、非線性的，也因此是去中心的。

那不就是我們想實現的東西嗎？

但非線性區塊鏈太超出想像了，歷史也會被顛覆了。

歷史非顛覆不可吧。

你比我還激進呢。

沒有啦，我向師兄學習而已。

話題開始超出旁人的理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幸晨的另一面。這個平日沒正沒經的傢伙的理想主義，不，是激進主義的一面。

兩人完全進入狀態，很有默契地你一塊我一塊地拼著。我忽然覺得這個畫面非常美麗，就像傳說中的人類，不惜違反神的意旨，合力建造那座通天塔。

師兄，這幅圖很適合你。

甚麼意思？

建設直通天上的高塔。

你不是說我會失敗吧。

不只是你，是我們，是大家一起建造。

嗯，要輸便一齊輸吧。

說不定會贏呢。

拼好幅圖才說吧。

隔不多久，在高師兄的協助下，我們的咖啡店加入了加密貨幣支付服務。下次你來，可以用比特幣結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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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