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三)多雲,清涼
早上帶狐狸去散步,遇到 D,他說他媽媽已轉到大埔醫院做復康治療,但他不是很樂觀。他說:我媽有認知障礙,語言和理解能力很低,情緒也很消極,未必能重新學習走路。我雖然會盡力提供所需,但有時心理上也會不願面對媽的情況,甚至對衰老產生恐懼。
過了一會,他又說:對另一個生命負責,是一件沉重的事情。無論是血緣上的,還是情感上的,只要跟人締結關係,自己便失去了絕對的自由。如果感到難以承受,就唯有在心裡架起區隔,或者保持距離,暫時關掉心裡某些接收器,繼續正常生活,不讓情緒直接牽扯進去。在旁人看來好像是無情,但卻是讓人能支撐下去的必要做法吧。要不便很容易崩潰,對受照顧者也不是好事。長期面對母親的問題,我得到的就是這個不是很美妙的結論。
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不懂怎樣安慰他。我一直也只是憂慮自己的問題,還沒想過對別人負上甚麼責任。如果有一天我爸爸出現各種老人病,我會懂得怎樣照顧他嗎?還是會選擇逃避?
散完步,我去姐們家跟她們一起吃早餐。庭音姐已經恢復過來,只有輕微的咳嗽,但按仙姐的指示,還需多休息一天。今天是我代工的最後一天。我提出了那個留下來在咖啡店打工的想法,立即給庭音姐否定了。她說:不是說好集中在寫作上面的嗎?除了日記、奇異故事,還有新的長篇連載。你是《愛虛構》的主力,去了打工便無法專心寫,像我一樣。先不說有沒有才華的問題,我本身不是很信才華這一套的,但只說能耐,或者志向,我已經無法再把我的人生全部投放在寫作上面。但你不同,你還在那個狀態之中。這種機遇可一不可再,這個時候不做,很可能便會錯失,永遠也做不了。所以我不贊成你把時間花在其他沒有迫切性的事情上。你不用養家,也不用養自己,沒有經濟壓力,這是最佳的創作條件。
幸晨姐完全同意庭音姐的意見,我聽了便立即打消打工的念頭了。我懷著最後一天上班的心情去到咖啡店,很珍重地戴上圍裙。仙姐開玩笑地問我考慮好沒有,我告訴她庭音姐的話,她點了點頭,說:庭音說得對,她的判斷很準。不過,有興趣的話,間中來做下替工也可以啊!當是拓闊人生經驗,咖啡店是個可以接觸到不同類型的人的地方。你看庭音寫的故事便知道。
今天換了是阿來去二手書店上班,他中午過來陪我吃飯,蔓卻躲得遠遠的。我覺得他們很快便要住在一起,至少也應該像朋友般相處,便叫蔓過來加入我們。
不過,晚飯我還是想跟阿來單獨吃,蔓也很理解地先走了。我和阿來去了油麻地吃路邊的煲仔飯。天氣雖然未夠冷,但也頗有風味。
飯後我去了阿來家,本來想一起看動畫,但我忍不住跟他說了《影子現象學》裡面看到的雙重人格的案例。阿來聽了卻一點也不奇怪,說:人格的消失我早就聽說過,也做好心理準備有一天會消失。其實,我不是一直斷斷續續地消失嗎?有一半的日子完全空白,沒有任何記憶,已經不覺得是甚麼一回事了。
我聽了很傷心,說:阿來!你繼續這樣消極的話,便很可能會消失了!阿修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他不甘心,不接受現實,不肯妥協!但你卻一直後退,一直忍讓,一直認命!這樣的話你的人格便會越來越衰弱!安妮說心智也是一種能量,我覺得很有道理。雙重人格或者多重人格就是有不同的人格在意識中互相爭奪和對抗,能量弱的會被能量強的壓抑或者取代。所以你要存在下去的話,一定要變強!
阿來慣性地傻笑著說:你的意思是要我去跟阿修抗衡?你不是也很關照他,為他著想的嗎?你不是想他跟蔓好好發展下去的嗎?如果阿修消滅了我,你當然會很傷心,但是,如果我反過來消滅了阿修,你會開心嗎?
我完全沒法回答他抛出來的難題。我當然想獨佔阿來,但是為了蔓,我也不想阿修消失。我不能那麼自私。但是,我對阿修本身,其實不是很關心。我發現自己原來也有無情的一面。這令我覺得有點可怕。
阿來繼續說:念初中的時候,我接受過一些治療,或者可以說是輔導吧。對雙重或者多重人格障礙者來說,所謂的治癒,就是讓較強的一方吸納另一方,或者把各方統一起來,不再分裂。不是還原到本來的人格,而是找出最佳的統合方式。所以,某些人格注定要被消滅。當然,前提是治療有效。而且,並不是所有人格也同意接受治療,沒有人會願意主動送死。如果治療師站在某個人格的一方,協助他統合其他人格,這算不算是人格謀殺呢?
大概覺得自己說了機智的話,阿來大笑了出來,但我卻沒有被逗笑,反而流下了眼淚。我激動地說:為甚麼覺得好笑呢?一點也不好笑啊!那是你的命啊!阿來說:不是我的命,只是我的人格,就算我消失了,我的命還在。我掩著耳朵,說:不要說下去了!我不要聽!
阿來溫柔地摟著我說:晨輝,我不是想刺激你,但我想你有心理準備,有些事情是可能發生的。我也不是胡鬧,不認真,或者不重視自己的命,而是,我希望你明白,我一直就是靠著開自己的命的玩笑,才能撐過來的。如果我不懂笑,我早就屈死了。我說:阿來,我明白這是你面對自己的方式,但我真的笑不出來,對不起!他說:不用道歉,我沒有迫你笑,你也不用勉強自己去笑,你即管盡情哭吧!你用哭,我用笑,這是我們各自的生存秘訣。你是淚之女皇,我是笑之大帝,我們是天作之合呀!
這次我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但卻又收不住眼淚,結果便變得很滑稽。為此我很激氣,不停捶打眼前的人,但又同時很不忍心,千百種情緒一起湧出來,整個人四分五裂的。死性不改的阿來,果然又一臉天真地說:你這樣子又哭又笑,小心人格分解呀!到時我都唔知顧住邊個好了!是愛哭的晨輝,還是愛笑的晨輝呢?還是兩個都要呢?我罵他說:你好貪心!他便說:那我只選一個吧!你現在是哪一個?哭的還是笑的?我說:我是生氣的晨輝!阿來故作驚訝說:吓?還有第三個人格?很嚴重啊!不過,就算是生氣的晨輝,我也不會丟下不理的。就算你生出十個,二十個人格,我也全部都愛,好不好?我說:但其他那些都不是我,只有一個是我。他說:但我怎知道哪一個是你?又怎知道你甚麼時候會跑出來?如果全部都愛,就不會漏掉了。我聽了更加哭得不成樣子,說:阿來,你太好了!我做不到全部都愛!我只能愛其中一個你!阿來笑說:沒關係啊!我以一對十吧!我已經沒有力氣打他,只能哭笑不得地說:你就想呀!累死你呀!
把悲劇當喜劇演,這就是阿來的天才所在。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