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選了這裡作為履行十年之約的地點,除了因為我恰巧在這裡打工,也因為這是一間拼圖咖啡店。
咖啡店是人們聚散的場所,拼圖又見證了許多聚散的因緣,兩者加在一起,協同效應特別強大。身為在這裡的店員,我大部分時間只是旁觀者,但間中也會被這效應波及,成為其中的主角。
如果不是中文系師姐紫蘇一個月之前打電話給我,提起十年之約這件事,我幾乎把它完全忘記了。我很懷疑其他人有沒有記起,紫蘇姐便說由她去聯絡,看看大家的意願如何。如果成事,她建議約在拼圖咖啡店見面。我當然沒有異議,但也立即想起,回家去把那約定的信物從抽屜底翻出來。
約定日期是一月五日,一個既普通又特別的日子。我以為自己不會緊張,反正當初只是戲言,沒有人特別認真看待。但是,隨著日子漸近,我開始掛心誰會不會出現,約定的事情又是不是能實行。到了聚會前一天,紫蘇姐只在六個人之中找到五個,其中一個下落不明。
十年前我念大學二年班,和幾個師兄姐弟妹組織了文社,一月五日是正式成立的日子。發起人是念三年班的師兄葉嘉言,那時日本動畫導演新海誠剛紅起來,我們中文系文青特別鍾愛《言葉之庭》,便把文社叫做言葉之社。一些老教授不以為然,認為中文系文社用日文詞彙不倫不類。但我們不是正式隸屬系方的組織,只是純粹的興趣聚會,所以也不用理會別人的看法。
創社時只有六個成員,包括社長葉嘉言、三年班師姐蘇紫盈(花名紫蘇)、我和我同屆同學林朗文(花名長人),還有一年班的文巧巧和區子雄。大家約了在未圓湖畔的獅子亭聚會,笑說那裡是我們的言葉之庭。因為是冬天,沒有下雨,只是有點冷。最多古怪點子的巧巧買了一盒《言葉之庭》拼圖過來,說象徵我們同心合力拼湊美麗的文學世界。
獅子亭沒有桌椅,大家鋪了墊子,席地而坐,一邊喝罐裝飲料一邊玩拼圖。完成之後,大家正愁怎麼處理,一向沉靜的阿雄說:不如我們把拼圖分成六份,每人保存一份,約定十年後再聚,一起拿出來重新組合一次,代表我們言葉之社的永遠連結吧!大家也沒有在意未來如何,只是覺得這主意聽來很浪漫,便興高采烈地許下了諾言。
這件事後來大家都忘了。文社運作不算成功,除了核心成員外,其他成員時多時少,有定期聚會分享作品,也試過出版簡陋的創作結集,但沒有引起甚麼迴響。後來兩位師兄姐畢業,我接手管理社務,也沒有辦得很積極,卻換來我是系裡的新進作家的虛名。到了我和長人畢業,我們的顧問老師佘梓言教授又突然中風去世,言葉之社便無疾而終了。
當天下午約定的時間,我作為店員早已在場恭候。其他成員中,紫蘇姐第一個到達,一身中學中文老師的斯文打扮。她說長人在台灣工作未及回來,但他把自己那份拼圖寄了過來給她。接著社長葉嘉言師兄和巧巧師妹也到了。師兄半年前從外國博士畢業回港,在一間大學任職助理教授。巧巧畢業後也教過兩年書,但不太適應,辭了職跟朋友一起創業,開了一間售賣自家製手工飾物的網店,也四處擺 pop-up 攤位。她帶了一些貨品過來,想在我們店裡寄賣,我便介紹老闆娘仙姐給她,讓她們商量合作細節。
六人中找到五個,只差年紀最小的區子雄。作為初創社員,阿雄積極參與文社活動,但卻沒有發表過甚麼作品。他待在文社的時間不到一年,升上二年班不久便退學了,之後也沒有和我們保持聯絡。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也漸漸把他淡忘了。
阿雄一直不適應念中文系,說自己選錯科。退學後聽說去了外國讀藝術,但我和他不熟,也沒有知道很多。巧巧說。
我倒間接認識阿雄的姐姐,是跟我同屆,念護理系的。我託人找到她的聯絡,試過傳訊息過去,但沒有回覆。紫蘇姐說。
那時候我們對阿雄不夠關心。嘉言師兄一臉歉意地說。我身為社長,應該多了解社員的需要。我以為他只是比較好靜和害羞,但原來也有適應問題。雖然我們是文社,但做文學的卻不懂關心身邊的人,怎樣也說不過去。
嘉言你也不必自責,我們一個普通文社,是無法肩負照顧社員身心健康的責任的。紫蘇姐一貫持平地說。
我知道,那時候阿雄其實暗戀庭音姐。巧巧突然說。
我給她嚇一跳,說:不會吧?就算是受《言葉之庭》影響,對象也應該是立志做老師的紫蘇姐啦!
他說你喜歡喝啤酒,很像動畫中的雪野老師。巧巧說。
我突然記起,升三年班的夏天,有一次文社聚會,恰巧下大雷雨,只有我一個人在獅子亭呆等,後來才收到社長通知,說聚會因天氣惡劣取消了。我困在亭內,正發著愁,忽然看見一個打著傘的人,冒著大雨衝過來。那原來是阿雄。我告訴他聚會取消,他卻說他知道,是專程帶傘來給我的。但雨真的太大,兩個人用一把傘也肯定會淋濕,我便說再等一會兒。這時候,阿雄從背包中掏出一罐啤酒和幾包朱古力,遞給我。我說:你怎知道我會喝酒?他說:整個系都知你的綽號是千杯不醉。我苦笑了一下,說:原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酒鬼。我接過啤酒,拉開,呷了一口,感覺果然好多了。我想拒絕他的朱古力,說:甜食我不好。但他堅持說:吃一點吧,下雨會覺冷。我穿著背心和短褲,果然是有點寒意,便吃了一塊朱古力。阿雄很滿足的樣子,說:記得動畫裡面雪野老師引用的《萬葉集》詩句嗎?我想了想,說:「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大概是這樣吧?」他點了點頭,閉上眼感受了一下四周的氣氛,說:這首詩很配你的名字呢!我笑說:你說我是雷公?他沒有回答,自顧自說:我打算退學,去學木刻。我不是念文學的料子,比較適合去親近木頭。我有點愕然,只懂說:是嗎?那我們便要失去一個社員了。後來好像也沒有談甚麼,待雨勢稍緩,便躲在一把傘下,冒雨走到眾志堂。他把傘留給我,便說有事先走了。
我把這段故事說出來,大家更加確定巧巧所說的話。葉師兄有點嚴厲地說:你為甚麼不早點說?紫蘇姐卻說:不要怪她吧!也不關庭音的事。阿雄平日沉默寡言,誰知道他的心思?況且,退了學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對他可能是更好的選擇呢!巧巧也說:對啊!被人暗戀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為了終止爭論,紫蘇姐號令說:好了,就算未齊人,我們也履行當年的約定吧!
大家原來都有把自己那份拼圖好好保存,連同長人的一份,七手八腳地拼起來,不消一個鐘便完成了。畫面中就只是缺了亭下的高中男生秋月孝雄那部分。而我發現,原來我保管的拼圖,是雪野老師的部分。但我完全想不起,當時是怎樣瓜分的,為甚麼會分成這樣。只有巧巧一個人記得,拼圖是由阿雄分成六份的。我不是很相信她的說法,甚至覺得整個暗戀故事也是巧巧編出來的,但我無法反駁。
正當大家以為這場十年之約要以不完整的方式結束,一個女人走進咖啡店,來到我們圍著的桌子前面,說:請問各位是不是言葉之社的成員?我是阿雄的姐姐。
我們喜出望外,立即請她坐下來。她似乎情緒有點激動,花了點時間安定下來,才說:首先感謝大家以前在文社對阿雄的照顧。我這個弟弟不懂說話,對語言表達也不是很自如,當年念了中文系是個錯誤的決定。後來他去了學木刻,終於找到了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方式。為了認識不同的木刻藝術手法,他去過不少地方,特別是一些比較原始的、傳統的文化聚落。兩年前他去了印尼山區的熱帶雨林,不幸在一場大暴雨中遇難了。
雄姐姐停下來說不下去,我們的心跳也幾乎停止了。巧巧已經哭了出來,而師兄和師姐也對雄姐姐表示慰問。待她稍為平服下來,她繼續說:
上星期收到你們傳來的訊息,我猶豫了很久。我不想再勾起阿雄的回憶,也不想給你們帶來這個悲傷的消息,所以最初我不想回應,就當阿雄消失了好了。但是,想了很久之後,我覺得雖然阿雄念中文的日子不是很快樂,但他主動加入文社,一定有他曾經想做的事和想見的人。這一定是一段對他有意義的經驗。所以,我照你們的訊息的提示,去他的遺物當中尋找,果然找到一包拼圖。這應該就是你們想要的東西吧?
雄姐姐從手袋中掏出一個小型保鮮膠袋,倒出裡面的拼圖。我翻開拼圖檢視了一下,肯定就是我們所缺的部分。我們一起把餘下的拼圖完成。當我親手拼出雪野老師的形象,我再次想起那個雷雨的夏日,在獅子亭下跟阿雄的一段對話。
為甚麼我當時那麼遲鈍,完全沒有察覺到阿雄的心意呢?我自責地說。
就算察覺到,也沒有很大分別吧!紫蘇姐說。
葉師兄從頭到尾把阿雄在文社的點滴,以及這幅拼圖的故事,全部告訴雄姐姐。她聽完之後,向我們鞠躬致意,說:很感謝大家接受我弟弟作為你們的一份子。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這幅拼圖可以給我留念嗎?阿雄是個性格孤僻的人,很難得他曾經跟你們結社。我很想留下這段時光的見證!
我們都同意這樣做。我立即去儲物櫃拿出備用的拼圖框架,把《言葉之庭》拼圖裝裱好。
十年前的同一天,在獅子亭下一起拼砌未來的畫面,重現在我們的眼前。有些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有些話也永遠說不出來,但有些心中的扣連,卻一直在那裡,未曾斷開。
圖片來源:網上圖片
十三年前,我和高中同学们将写着心愿的小纸条塞进了用过的烟花筒里,期待着哪天重聚时可以打开,现在感觉没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