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1(二)天晴,炎熱
早上收到 X 老師訊息,說明天有點事,問我論文指導改為今天下午可不可以。我當然沒問題。
這次指導課在老師辦公室進行,沒有到湖邊去,我也沒所謂,反正今天外面陽光很猛,很熱。X 老師說第二章相對簡單,在概念上沒有很爭議性的地方。如果我要引入神話學,便要把「老師與學生」這種關係擴展至更接近心理學原型,把學習視為普遍的啟蒙與成長歷程,或者是古老的 rite of passage,而老師扮演著啟蒙者或者是巫師的角色。老師除了傳授知識,也是「通過儀式」的監督者,甚至親自設置考驗與難關。不過,純粹把這些模式套用到小說上,很容易會過度簡化。更有意思的是當這種關係模式出現變異的時候,也即是被逾越或破壞的時候。但 D 畢竟是個顧慮到道德規範的人,不會放手去寫師生戀或者背叛師門的情節。於是便採用了一種障眼法,把顛覆師生關係的行為轉移到第三者身上,也即是女學生角色的分身,好像從乖學生貝貝轉移到不良女孩不是蘋果,由後者來扮演挑戰者的角色。
X 老師說:這些地方你都有意識到,但未有直接和深入剖析。這是 D 的小說的曖昧地帶,有些偷龍轉鳳的意味,暗示那些師生關係其實不是那麼單純,甚至有可能隨時逆反,成為危險的事情。女學生如果產生反抗意識的話,就要準備做出欺師滅祖或者弒父的行為。不過,老師往往會先下手為強,來個自我了斷,這樣學生便可以保持清白。那麼,老師為甚麼會先行懺悔和自殺?是因為自我批判的結果?對自身的思想行為負責?還是,身為老師本身是一種原罪?最後一點尤其重要,因為涉及深層心理和神話原型,是根源性的事情,不是經驗層的事情。這些觀點其實都在你的論文裡,但都好像點到即止,說得還未夠明確和肯定。你不必顧慮到我是 D 的妻子,又同時是你的老師。捉到好點子就要說到淋漓盡致,不要不溫不火的,對 D 和對我也不用客氣。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X 老師又說了一些組織和引述方面的意見,最後說:老實說,身為妻子,每次讀到 D 寫這些關係,雖然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我都忍不住很火大!我嚇了一跳,幾乎想道歉,老師連忙說:不用怕,不是說你,我是說 D,不關你的事。不過,千萬不要被現實中的關係影響。寫評論不是寫情書,是要狠一點的,不可以留手,知道嗎?
我又點了點頭,但其實不太肯定老師的意思。我也搞不清楚,是否因為不想令人覺得有偏私,老師才對研究自己丈夫的論文特別嚴格。
從中文系辦公室出來,我走路下山,去到崇基圖書館門口,看見 D 走出來作中途休息,我便陪他到湖邊去。想起 X 老師叫我要對 D 狠心一點,他卻完全不知不覺,我便有點替他感到可憐。他似乎沒有甚麼想聊的,我們便站在獅子亭外面,靜靜地聽著鳥鳴。地上有幾隻深棕色的鳥在玩耍,我問是甚麼鳥,D 說是噪鵑。又指出在湖的兩岸來回飛行的黑色大鳥是喜鵲,站在水邊一動也不動的藍色水鳥,是普通翠鳥。抬頭看見一隻長尾巴的鳥在濃密的樹冠一閃而過,我問 D 是甚麼,他說長尾巴的應該是紅嘴藍鵲。我問他為甚麼知道那麼多鳥種,他指著豎立在湖畔的告示版,說:這裡有寫,你沒看過嗎?我頓覺十分慚愧,在這裡念書多年,也沒有好好留意過中大留鳥的資訊。然後,他向我指出樹幹高處的松鼠,說:你剛才看見的不是牠吧?我不忿地說:我的眼力有那麼差嗎?
晚上離開圖書館時,D 問我是不是回家。我說是,他便說太太開車下來接他,可以順道送我一程。我也不推搪,坐了便車。想不到又見到 X 老師,她笑說:下次去我家上指導課好了,用不著跑來跑去。我回答說:回校上課的機會很少,每次也覺得很珍貴。老師把著方向盤,點頭說:說的也是。
6/11(三)天晴,乾燥
早上晨跑,和姐們吃早餐後回家,一直在等阿來的訊息。
十一點,終於收到:可以出來。想去哪裡?我立即回道:水族館。
我們在附近吃了午飯才出發。現在從粉嶺坐東鐵可直達金鐘,再轉南港島線便可去到海洋公園。我說上次去海洋公園已是初中的事情,阿來更誇張,是小學。這也好,就當是一個全新的地方,特別期待。而且,這是我們第一次去這麼遠。
阿來做完替工,又失業了,但他堅持今天由他來請。我不跟他爭,便盡量減少花費。他見我剪短了頭髮,忍不住摸了我的頭,說:很可愛!我提醒他說:你也要剪頭髮了!快要比我還長了!他搔了搔自己的亂髮,說:剪一次頭髮可以吃兩碟粟米肉粒飯啊!我便裝作生氣說:你不要因為今天請我去玩便省掉剪頭髮的錢,那我會玩得不開心的。他連忙說:好的,好的,明天去剪。
海洋公園跟印象中變了很多,但卻說不出有甚麼不同。我們先去山下的水族館,人不算太多,可以慢慢細看,中間那面巨型玻璃牆特別震撼。我們坐下來看了很久,指著那些大魚小魚說個不停。阿來說:現在你懂游泳,可以潛下去跟魚玩。我說:游泳不是潛水,被那麼多魚包圍,會感到害怕吧。阿來說:怕甚麼,牠們又不會吃你。我說:怎知道呢?現在牠們有人定時餵食才不吃人吧。阿來聽了大笑出來,說:這裡不是鯊魚館啊!我說:不要說無聊話可以嗎?看動漫的時候,經常有男女主角在水族館表白的情節。他有點好奇地說:是嗎?你有甚麼想跟我表白?我推了他一下,說:你可以含蓄一點嗎?他做了個道歉的表情,說:好,那我來表白吧!⋯⋯其實,我們還要表白嗎?⋯⋯可以用行動來代替嗎?在昏暗的水族館內,我讓阿來吻了我。
之後我們看了動物園區,少不免也看了熊貓。看熊貓的時候,阿來說:如果用熱水淋牠們,你猜牠們會變人嗎?我聽了忍不住大笑不止,連忙退到遊人後面,稍為平靜下來,才說:你不要試呀!拉你去坐監都似!阿來傻笑著說:對,為了熊貓不划算。
我聽說有園內有雪狐,但卻找不到。阿來用手機一查,說是在山上的冰極天地,我們便去坐吊車上山。排隊人龍不長,輪候不用太久,還可以兩人獨佔一輛,跟記憶中的人山人海很不一樣。在吊車上,望著碧藍的長空,和茫茫的大海,置身於天地之間,只有我和阿來兩個,竟有在天涯海角世界盡頭相依相偎的感覺,便忍不住又擁吻起來。分開後才覺得自己有點過火,羞澀的不知如何是好,便說:這是我們一起去得最遠的地方,將來還會去得更遠嗎?最遠可以去到哪裡?阿來不肯放開我的手,一邊握著,一邊認真地說:最遠是北極,或者南極吧!總沒法離開地球吧!這個人就算說深情話也好像說笑似的,令人又氣又愛。
下了吊車,我們去找冰極世界。一入場館,一陣寒氣襲來,我只穿了一件小 T 恤和牛仔短裙,頓覺有點冷。阿來摟著我,說:你看,我言出必行,立即帶你到北極了!我拍打了他一下,說他太取巧了。看完企鵝,也看到了雪狐。雪狐很小,很怕人,初看到很興奮,但一想到牠們被困在這個地方,無法回到自己的家鄉,便感到難過,不忍心再看下去。場館內很冷,待不久,便匆匆出來了。接著便去找鯊魚館,氣勢不及山下的大水族館,而且我不太喜歡鯊魚的樣子。不過旁邊的水母館卻很好看,那些透明的傘子和觸鬚,在不同顏色的燈光下浮游,很夢幻。見時間差不多,便趕去海洋劇場,看海豚和海獅表演,但感覺一般,總覺得動物應該自由自在,而不是娛樂人類。
我和阿來也對機動遊戲沒什麼興趣,可看的地方便差不多了。玩了半天,阿來說有點餓,我知道園內的餐廳超貴,物非所值,便說想吃漢堡和薯條。阿來叫我找個地方坐下來,他去排隊買食物。我忽然記起小時候的情景。那次爸爸帶我和哥哥來海洋公園,也是我獨自坐著,等他們去買漢堡。那是個小型休憩空間,有十幾張桌椅,全部坐滿了人,還有很多人在找位子。我一個人佔著三個座位,多次有人來問,有人甚至強行坐下來。我感到很害怕,但爸爸和哥哥卻很久還未回來,我便無聲地流著淚。哥哥拿著食物回來,見我滿臉淚痕,卻沒有安慰我,反而責備我沒有看好位子。到爸爸出現,我才敢放聲大哭出來。我望向四周,不見阿來的影子。我想起身去找他,但卻動不了。我意識到自己在發作的邊緣。
在崩潰之前,阿來回來了,手裡拿著裝食物的袋子。他一眼便看到我有點異樣,連忙放下食物,抱住了我。過了一會,我僵硬的身體才慢慢地放鬆,無力地倚在阿來的懷裡。阿來問我覺得怎樣,我說好多了。他問我要不要吃藥,我說不用,我已有最好的藥。他裝傻扮懵地指著那包薯條,說:你指這個?那就快點服用吧!說罷,撿了一條放進我口中。我咀嚼著薯條,竟然覺得有點甜。阿來吃著漢堡,卻不去碰薯條,說那是我的藥,我便塞了一條進他的口裡,說:你也好不了我多少,也要吃藥。他便笑說:這藥是萬靈仙丹嗎?想起我們是兩個病人,我又有點憂鬱了。
我們在夕陽下坐吊車回到山下,坐地鐵沿著原路回家。回到粉嶺已近七點,我們買了外賣做晚餐,到阿來家邊吃邊看動畫。我介紹他看《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但我自己其實也未看第一和第二季,便跟他一起從頭看起。一口氣看了六集,看到菜月昴終於憑著多次「死亡回歸」,化解了危機,幫愛蜜莉雅找回徽章,也開始了兩人的關係。阿來看動漫總是會代入,認同裡面的某些人物。這次他說:如果你是愛蜜莉雅,我也會很願意像昴一樣掉進異世界。我便說:如果你掉進異世界,我希望自己會變成愛蜜莉雅,在那裡和你相遇。說罷,才覺自己說了肉麻的話。但這種話,在動漫裡卻不覺得肉麻,反而非常感人。難道現實和童話真的互不相容?所謂異世界,難道只是一種安慰劑,給像我和阿來這種現實世界中的失敗者服用的嗎?我跟阿來說了這些話,他卻說:晨輝,你不知道嗎?我們生活其中的,已經是異世界了。我們只能像昴和愛蜜莉雅一樣,不停地跟惡魔戰鬥。我說:但我們的武器呢?我們的魔法呢?他搔了搔頭,說:應該是愛吧!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終於錫!期待咗好耐
X老師不容易,這工作簡直要抉心自食……D也不容易,在文字中隱藏,製造煙霧彈而不被妻子發現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