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拼圖咖啡店的定位,大部分客人也很受落,但總會有人是不收貨的。除了是精於咖啡之道的美食家,還有精於拼圖之道的玩家。英文裡玩拼圖叫做 puzzling,而玩拼圖的人叫做 puzzler,中文可以譯做拼圖者,而特別熱愛和專精的,可以稱為拼圖家。
拼圖咖啡店的名聲傳開去之後,開始有拼圖家上門挑戰。當他們發現店主和店員根本不是專家,拼圖的難度也不算特別高,便不免失望而回,有人甚至批評我們浪得虛名。其中卻有一位資深拼圖家願意給我們指導,甚至成為我們的非正式顧問,他就是匹叔。
匹叔的名堂,顧名思義,就是 puzzle 界中的前輩。在香港是否存在一個拼圖界,匹叔是有疑問的。作為一個對桌上遊戲需求甚殷的現代都市,香港人對拼圖當然不會陌生,也不乏熱愛玩拼圖的人,但玩到接近專家水準的拼圖家,卻很少見。何謂專家水準?匹叔這樣解釋說:
就是在公開比賽中獲得名次的程度吧。當然,跟圍棋那樣有段數之分,拼圖基本上沒有制度。拼圖的變數太大,類型太多,而每一幅拼圖的構成元素也不同,結構、線條、色彩、質感等也千變萬化。雖然存在一些基本技巧,練習也可以提升水平,但卻沒法定出客觀標準。不過,這也是拼圖的好處,就是沒有門檻,甚麼人也可以玩,也可以平等競賽。
雖然在西方國家一直有公開拼圖比賽,但要到 2019 年世界拼圖聯會成立,才首次正式舉辦世界拼圖冠軍賽。這對國際拼圖界來說,肯定是一個里程碑。匹叔慨嘆說,自己年事已高,已無精力投入這種高難度挑戰,但看到後輩找到發揮所長的機會,還是非常欣慰。很可惜,香港暫時還沒有正式的拼圖聯會,也沒有人參加過這類國際大賽。
從少年期迷上拼圖開始,匹叔有超過六十年的資歷,玩過無數種類的拼圖,也是個拼圖收藏家。他認為一味追求難度是沒有意義的,像《純白地獄》這種東西,是走火入魔的玩意。當中完全沒有判斷,純粹靠運氣和耐性。相反,真正的挑戰和趣味,在於畫面的發現,在於圖案的補完,過程中所得到的快感,一種完成的滿足。能夠把這種滿足最大化的,就是最好的拼圖。這和圖畫本身的藝術性,並不完全對等。所以他不贊成人們一味拼名畫,但隨便把甚麼流行畫象造成拼圖,也是一種粗製濫造。真正的高質拼圖,是以考驗玩家的多元技能為前題而專門設計的拼圖。西方的拼圖公司在這方面非常專業,而現在的世界冠軍賽便是由其中一家著名拼圖品牌贊助的。不聽專家的解釋,也不知道原來拼圖背後有這麼多專門學問呢。
匹叔成立了一個非式的拼圖興趣會社,叫做「砌不停」,有十幾名社員,定期進行交流和切磋。匹叔跟我們熟絡之後,砌不停的活動便移師到我們咖啡店舉辦。社員會帶來自己新近找到的有趣拼圖,大家可以互相比賽,也可以合作拼圖,或者輕鬆地一邊拼圖一邊聊天,形式完全自由。過程中大家會分享各種有關拼圖的資訊和知識,而我們這些旁觀者也可以從中偷師。
社員中最年輕的,是號稱拼圖小魔怪的阿寶。他加入砌不停時只有十歲,第一次跟匹叔比賽速度拼圖,便以五十五秒之差把老前輩擊敗,真可謂震驚拼圖壇!小魔怪三歲第一次玩拼圖,五歲便能單獨完成一百塊拼圖,八歲拼一千塊,十二歲便挑戰九千塊!阿寶的父親也是拼圖迷,可算是匹叔的徒弟,所以阿寶便是匹叔的徒孫了。可真是後浪推前浪呢!
不過,匹叔說,其實阿寶的姊姊姬蒂更厲害,只是她一直護著弟弟而已。你們要知道,阿寶有發展障礙,雖然念書還可以,但卻躲在自我世界裡,完全是個社交白痴。姊姊姬蒂只比阿寶大兩歲,但自小便很懂事,也許太懂事了,一直難為了自己。她本來不太有興趣玩拼圖,但為了陪弟弟,讓他不那麼孤獨,她開始玩拼圖,而且越玩越入迷。其實她自己也是一個沉默的孩子,個性裡也有非常倔強的部分,這讓她成為一個絕對不會放棄的、非常強悍的拼圖家。總之,我一生人從未見過比他們兩個更有潛質的新人。匹叔讚嘆不已地說。
這對經典姊弟很快便在拼圖咖啡店亮相。在一次砌不停聚會之前,姬蒂陪弟弟提早到達。同為二十上下的年輕人,單看身形,弟弟較高大,姊姊較瘦小,但一看神情,就知道誰較成熟,誰較幼稚。阿寶一進門,二話不說便衝到拼圖櫃前面,心急地挑選拼圖,而姊姊則好像毫不在意地站在旁邊。經過匹叔的整頓,我們店增加了好些具有專業水準的拼圖,阿寶的臉上也露出認可的神情,最後挑了一幅佈滿各種海洋生物的拼圖,據說屬中高難度。
他飲品也不點,便立即坐在一角,專注地拼起圖來。只見他雙手的動作像影片按了加速鍵似的,視線也不斷在拼圖之間移動,像某些機警的動物。他的整個身體,也隨著拼圖的進程而作出輕微律動,像是聽著富有節奏感的音樂似的,而他的臉上,則流露出忘我的笑意。我們在旁邊聊著天,完全不覺得時間過去,阿寶突然拍案而起,做出勝利的手勢。負責計時的匹叔宣佈,阿寶用了五十七分鐘,完成了五百塊的拼圖。
在另一邊,原來姊姊姬蒂也在默默地拼圖。她挑的是一幅佈滿䌓花的風景拼圖,據匹叔所說,難度在於那渾然的天色,和下半部分密集的花葉。與大部分人不同,姬蒂習慣用單手拼圖,移動幅度很小,但眼和手的動作其實很快,給人非常冷靜的感覺,臉上甚至看不出絲毫享受。她完成的時候,也沒有大叫大笑,只是靜靜按下最後一塊,然後抬起頭,撥開垂下的齊頰短髮,露出淡淡的、似是有點尷尬的笑容。她用了五十五分鐘完成了五百塊拼圖。當然,兩幅拼圖不同,不能互相比較。
後來,砌不停在我們咖啡店舉行了一次拼圖大賽,公開讓所有客人參加,竟然有二十人報名,包括貪玩的幸晨,和我的冤家純黑地獄。比賽的焦點肯定是姬蒂和阿寶兩姊弟,其他人只是陪跑而已。資歷最深的匹叔擔任主持,拼圖也是由他挑選和出錢購買的。總共二十盒相同的拼圖,所有參加者無論名次或完成與否,都可拿回家當紀念品。
這幅五百塊拼圖叫做 Enchanting Marzamemi,地點是意大利西西利島海邊的小村莊,畫面是一間整齊地放著白桌藍椅的戶外咖啡店,後面有一列上百年歷史的棕色磚砌小平房,上面則是湛藍的天空。匹叔說這是去年,即 2023 年世界拼圖冠軍賽總決賽的專用拼圖,難度中等。當屆的冠軍西班牙男生 Alejandro Clemente Léon 只花了三十七分五十九秒便完成,而亞軍挪威女生 Kristin Thuv 則以半分鐘之差,即三十八分三十二秒屈居第二。
比賽一開始,兩姊弟便毫無緣念地領先,其他人都遙遙落後,只是在享受過程。也許是在正式比賽的緣故,阿寶的神情比之前緊張,身體的動作也更大。有時遇到不順的地方,還流露出些許的煩躁不安。相反,姬蒂保持冷靜,旁若無人,就好像只有自己一個在玩似的。匹叔向我們解釋說:阿寶靠的是過人的天分,但他的弱點是很容易受情緒影響。姬蒂則除了靠直覺和智力,還有的訓練出來的穩定性。不過,姬蒂也有弱點,就是她的弟弟。她不能贏他,因為他無法面對失敗。從小以來,他玩遊戲也不能輸,萬一輸掉會立即情緒爆發。
接近完成階段,兩姊弟不相上下,來到最後一塊,姬蒂竟然不小心把拼圖丟在地上。當她蹲下去撿,阿寶已經跳起來,發出勝利的呼聲。時間是一小時一分三十秒,相等於去年世界賽的第六十五名左右。這已經是相當高的水準了。大家熱烈地拍掌歡呼,我們向他送上蛋糕以作祝賀。回頭一看,姬蒂卻有點不開心地坐在一旁。仙姐拿了一塊蛋糕給她,悄悄問道:
你剛才是故意輸給阿寶的?
姬蒂聳聳肩,默不作聲。對於教養阿寶這種類型的孩子,仙姐是過來人。她循循善誘說:
你很愛你弟弟,但你也要對自己公道。你明明比他強,你贏是應該的。你要教他,學懂怎樣去輸。你知道嗎?不懂輸的人不能長大啊。
姬蒂低下頭,忍住眼淚。
那邊廂匹叔忽發奇想,宣佈要資助今晚的冠亞軍去西班牙,參加今年的世界拼圖冠軍賽。兩姊弟的父母立即同意了,阿寶也表現得非常興奮。仙姐和姬蒂說:
去啊!到了那個更廣大的天地,面對世界各地的高手,你便不是為了弟弟,而是為了自己而戰啊!
女孩的雙眼含著眼淚,發出晶瑩的閃光。
我回去在網上看了去年世界冠軍賽的錄影片段,包括個人賽、雙人賽和團體賽的初賽、複賽到總決賽。我從沒想過拼圖賽是這麼好看的,看到通宵達旦停不下來。參賽者有的是同好,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情侶,有的是家人,有少年也有長者,有只有一隻手的殘障者,也有抱著嬰兒的母親。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幾百位拼圖家,而當中九成是女性,為了自己熱愛的事情在奮鬥,特別是團體賽中隊員同心合力的畫面,我竟然忍不住熱淚盈眶。雖然是分秒必爭,令人心跳加速、雙手發抖的高競爭性比賽,但到了最後,歡樂和分享卻超過了勝負。我知道自己不會成為一個拼圖熱愛者,但我為自己在一家拼圖咖啡店工作而感到自豪。
兩個月後,我們收到姬蒂和阿寶的父母從西班牙 Valladolid 傳回來的消息。姊弟倆都順利進入個人總決賽,姬蒂得到第五十九而弟弟得到第六十四的成績,而雙人賽則排第三十五。另外一家四口組成的隊伍「砌不停」,在團體賽中奪得第四十六名。對於全無經驗,第一次參賽的他們來說,已是很驕人的成績。看到姊弟互相擁抱、喜極而泣的畫面,我們知道匹叔的決定沒有錯。通過一起拼圖,他們都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