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的不是星座,而是拼圖,一幅關於一個人,不,關於兩個人的拼圖。
我不習慣披露自己的私事,近兩年連社交媒體也不用了。要談身邊的人,一直令我心虛,因為我不肯定,曾經親密的關係能不能維持下去。如果事後變了樣,之前的承諾豈不是變得虛假?當下的真誠,和謊話其實相差不遠。
不過,我最近有一個重大的改變,令我不得不面對關係這回事,也令我下決心把它寫出來。這件事說奇不奇,說普通也不算普通,但卻無論如何也是我在過往二十幾年人生中從未預見的。一直宣稱不會結婚的我,居然結婚了,而且對象是一個女生。這也不是有甚麼大不了,特別的地方是,我和她在性格上本來是像金星和火星的兩個人。就算我們是一男一女,也沒有談戀愛的條件,更不要說結婚。
慶幸我們不曾是同班同學,要不我一定無法對她改觀。她就是那種在班上愛出風頭、講八卦、口沒遮攔、偏偏又漂亮得教人妒忌的女生。我雖然不算很文靜,但怕吵怕煩,情願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人各有志,我不會說我討厭她那種性格的女生,但我會敬而遠之,最好不要有交集。
不嫌簡化地說,我和她是一冷一熱,是冰與火的差別。她這種人很容易招來兩極反應,不是被她的熱情融化,就是被她的火焰灼傷,或者激怒。我給人的印象卻很單一,都是冷淡,冷淡,和冷淡。說好聽一點是頭腦清醒,不好聽就是冷漠無情。她身邊朋友一大堆,但沒幾個可以交心,敵人更肯定不少。我嚴選交往對象,但熱情很快冷卻,都沒有維持多久。也許在心底裡,我和她都有點孤單。
我和她雖然在拼圖咖啡店開始發展,但我們不是在這裡認識的。我很少談及跟她相遇的經歷,但既然決心要談彼此的關係,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吧。
那年夏天,我剛完成在英國的工作假期回港,暫時不想再打工,對前路也沒有方向。跟劇場朋友在談一個劇本,裝出一副創作者的模樣,也不過是煲無米粥。也有中文系師兄勸我報讀碩士,但我有心結無法解開,不想再碰學術研究。
社會運動初期,去過幾次遊行,但都是自己一個,走在大隊旁邊,也不叫口號。我當時在上環租了個房間,一落街便是衝突現場,逃也逃不掉。有一晚照樣是煙霧彌漫,我穿過小巷子繞道回家,看見一個又高又瘦的女生跌在路旁。我上去扶她,看見她雙眼紅腫,流了一臉淚水,而且有點呼吸困難。我想也沒想便把她帶回自己家中,讓她留下來過了一夜。我和幸晨就是這樣認識的。
之後我們約過幾次一起出來。認識深了,發現大家性格差別甚大,如果不是當時的特殊氛圍,大概三兩句便話不投機,各行各路了。然後疫情來了,雖然保持聯絡,但見面機會減少。當時我有過一個短暫的男友,她也有自己的感情煩惱,見面時也會聊些私密事。這對我也有點新鮮,因為我從來沒有甚麼閨蜜,交往較深的都以男性朋友居多。
疫情一完結,我便急不及待地逃離,去了日本東北的農場參加工作假期。和幸晨一度疏遠,只是間中訊息聯絡。農場少主對我有意思,我也沒有告訴她,後來回想確實有點過分,也是我不夠坦誠的地方。最終我沒有留下來,完成任期後便離開日本了。
回港之後,機緣巧合得知有一間拼圖咖啡店,出於好奇來看看,竟然被老闆娘仙姐折服,決定留下來打工。那時候幸晨已經涉足區塊鏈,在分散式出版平台工作,以數位遊民自居,不同的咖啡店成為了她的主要據點。我告訴她有這個好地方,第二天她便拿著手提電腦出現了。
天性貪玩的她,在咖啡店自主工作之餘,又怎能忍住不玩拼圖呢?有一次她拿了一盒雙子座插畫拼圖,央我跟她一起玩。不知為甚麼,我向來最討厭女生撒嬌,但她一撒嬌我便招架不住。一邊拼她又開了黃腔,談論拼圖中兩個很像女生的男生的胸部。她就是那種愛說鹹濕笑話的女生。如果她是男生的話,我一定會極度反感,但對她我卻完無沒有抵抗力,不但寬容她,甚至還被她逗笑。
幸晨當時住得不近,但卻天天往咖啡店跑。問她為甚麼不嫌麻煩,她說:為了見姐你一面嘛!我當時還沒有意會到她話中的意思。這種話換了是男生所說,我一定會保持戒心,但出自她的口中,卻有一種令人融化的感覺。
嗯,對了,剛才忘了說,幸晨從一開始就叫我庭音姐,說因為我高她一屆。我開頭卻覺得有點造作。我和她都是中大人,但既不同書院,又不同學系,姐妹之分實屬多餘。我看還是她的撒嬌方式而已,但習慣了卻有親密之感,對我這個容易尷尬的人來說也算意外。
她是雙子,我是金牛,她活潑多變,我固執而實際。我們的興趣重疊的地方不多,我後來也看一點動漫和 K-pop,完全是受了她的影響,也是為了進入她的世界。但主修數學的她,看的文學書比我想像中多,可以找到共同話題。更沒料到的是,她對哲學也有涉獵,因為她有一個念哲學的男性好友。這個人有個怪怪的綽號,叫做疏離支,典出莊子。在她那副賣萌的表皮下面,其實有一具深思的靈魂,只是平時藏得很密。但她不是刻意裝瘋扮傻,她沒有這種機心。她是真心地同時有兩個面貌,中二和智者,八婆與志士,在她身上全無違和。
幸晨後來一直說,是她主動追我的,甚至說她對我一見鍾情。像我這樣冷感的人,當初的確沒有察覺,而且,對同性之間也從來沒有這種預期。
我是怎麼被她打動的呢?是潛移默化,還是一剎那的感應,我也說不清楚。要說的話,可能就是那幅拼圖吧。後來我們一有空便玩那幅雙子拼圖,因為塊數不多,只有三百五十,我們越拼越熟,一拿上手便知道是哪個位置,速度也越來越快。打破計時紀錄變成了一種樂趣,但真正的快樂,來自那猶如四手聯彈的默契,和合力完成畫面的滿足。
有一次拼到中間,幸晨停了下來,說:可惜沒有金牛,要姐你一直拼我的星座。我說:沒所謂啦,雙子不就是我們嗎?說了出口才發現有特別意味,幸晨抓緊機會說:姐你真的覺得是我們嗎?我突然有某種決斷時刻來臨的感覺,說是和說不,將會分叉出兩條不同的道路。我說了是。
之後她便搬到粉嶺跟我同住,表面的理由是合租比較划算,真正的原因不言而喻。但從同居到結婚,中間還是經歷過不少波折,部分原因是我,部分是她。我最需要確認的一點是,不是因為沒有選擇而跟她在一起,而是因為想跟她在一起,而放棄其他選擇。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女生,更沒想過會跟一個女生結婚,但這樣的事情發生了。我不會說我由一個異性戀者,變成了一個同性戀者,或者雙性戀者。這些標籤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我只是想說,我愛上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剛巧是個女生。我不是因為我愛女生而愛上這個人,而是因為我愛上這個人,而這個人是女生,所以我和這個女生戀愛,以至結婚了。
感謝仙姐開了這間咖啡店,又讓我在這裡打工。我是在這裡跟幸晨開始的,這個神奇的地方對我們來說別具意義。我們的人生拼圖也許還未完整,但我們已經找到跟自己緊緊扣在一起的部分。我們以後的人生也是一幅雙子拼圖,因為它是由雙子所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