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六)下雨,清涼
五點起床,坐六點巴士。天色未明,外面只是清涼,和 D 一起,拖著行李,在昏暗無人的街上走著,感覺十分奇怪。大家都睡不夠,話不多,靜靜地等車。
巴士很快來了,我們坐了樓上。在一小時的車程中,天開始光,但多雲,沒有太陽。我和他間中交換一兩句對話,好像「台北下雨,有沒有帶傘」、「明天轉冷,帶夠衣服嗎」之類的。去到中途,D 載上耳機,問我聽不聽歌。我點了點頭,也載上耳機。他分享給我的歌單,是 Aimer。
自助 check-in、自動人臉辨識入閘、新的智慧型檢查行李系統(電子設置放在袋中不用拿出來)、自動出境手續,完全不經人手,我們便入閘了。D問我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我說不,沒胃口。他點了點頭,果然如此的表情。我知道他想說甚麼,但沒有理他。去到 62 號登機口,時間尚早,D 去幫兒子拍飛機的照片。我有點累和精神恍惚,只是呆呆坐著。我們的航班先去台北,但目的地是名古屋。想起我從名古屋回來才不到一星期,現在又等著登機,真是前所未有。
航程雖然只是一個多小時,但我不想在 D 旁邊睡著,便挑了細田守的《跳躍吧!時空少女》。動畫開頭很生活化,但漸漸進入奇幻情節,接近尾聲更加出人意表。大體上沒有離開三個主角的少年情懷,也沒有很宏大的思想,就只是情感的錯失這回事而已。看到最緊張的時刻,來自未來的千昭對真琴說出了自己的秘密而消失,飛機便抵達桃園國際機場了。唯有回程時補看結局吧。
在入境櫃台前排隊時,D 指著特快通道那邊,說孕婦可以有特權。我沒有力氣生他的氣,只是向他做了個鬼臉。
搭機場捷運的時候,看見窗外橫風橫雨。以前出門如果下雨,我很容易會恐慌,但也許是我太累了,已經不懂得焦慮。坐到一半,不經不覺便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挨著 D 的肩,感覺有點不好意思。我說:不知為甚麼,很睏,是徵狀來了嗎?D 只是說:睏便睡吧。
到達台北車站才十二點半,D 說有點肚餓,便到旁邊的百貨公司地庫吃了意大利麵。然後才坐捷運到南京復興站附近的酒店。
酒店小巧簡潔,大堂有一排書架和木製長工作桌,頗有文青風味。等了半小時才獲配房間,我和 D 的房間相鄰。D 問我下午想做甚麼,我說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他便叫我休息一下,晚飯時間再叫我。我一進房,也來不及換衣服,便倒在床上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六點半,一看手機,發現錯過了 D 叫我去吃飯的訊息。連忙起床,整頓了一下儀容,去隔壁找 D。他臉色不是很好,原來剛才家裡出了事故,浴室維修未完成的地方又漏水,幾乎湧出睡房。家傭很慌張地打電話來求救,D 便遙距指揮她應變,又立即找維修師傅來處理。結果 D 不但沒有睡,還空著急了大半天。
見 D 不是很有精神,我說隨便吃便可以,早點回來休息。我們坐了一個站捷運,去了崇光百貨地庫吃鰻魚飯。大家的狀態也不是很好,沒有認真聊甚麼話題。吃完飯隨便逛了一陣,便回酒店去。
別了 D,回到自己房間,又有點後悔沒有跟他好好說話。千里迢迢來到台灣,本來有些事想特地和他談,但時機好像又不是很對。我去洗了澡,換了睡衣,打電話跟姐們聊了一陣。然後便收到蔓的訊息,問我為甚麼這麼大件事也不跟她說。我說想跟阿來商量好才說,但剛巧又要去台灣,便等回來後才跟她說。蔓說:你應該同阿來結婚。我說:咁你同阿修點搞?阿來同阿修呢個二合一只可以娶一個老婆。蔓竟然回道:如果喺古代,我地可以成為妻妾。最多你做正,我做小。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你認真的?不要傻!蔓說:但係點可以要你為我犧牲?我說:我沒有犧牲,我不是那麼偉大的。我只是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最後我叫蔓等我回來再說。
躺在床上,覺得這不是普通的疲倦,而是身體在靜靜地發生變化。我撫了撫自己平坦的腹部,裡面真的有一個小生命在孕育嗎?真的是難以置信呢!想像著孩子現在顆粒狀的模樣,經過細胞分裂不斷變大,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16/3(日)多雲有雨,寒冷
睡到八點起床,還是覺得很累。早餐和 D 在酒店餐廳吃,客人不多,環境清靜,甚為舒服。D 說昨晚睡得不好,精神還未恢復。他見我只是吃沙律和粥,問我有沒有不舒服,我說:沒有晨吐,只是沒有胃口,吃清淡一點。
吃到一半,他的作家朋友 C 傳來訊息,說發送 NFT 書出了點問題。D 最近協助其他作家出版 NFT 電子書,有問題也會親自解答,像是半個客服。他匆匆吃完早餐,便回房間繼續處理技術問題。
我慢慢吃完,到外面逛了一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氣溫比昨天低,但未算非常寒冷。我今天穿了恤衫配領巾、絨大褸和闊身長褲。冬天的穿著比較容易遮掩身形變化,但我的懷孕後期在夏秋之間,正是穿薄衣服的時候。我以前一直穿得很簡樸,自從認識了姐們,才開始打扮起來,想不到自己已經變成一個介意外表的人了。我這麼稚氣的樣子,大著肚子穿起孕婦裝來,一起很古怪吧!
回到酒店,我去了 D 的房間找他。他在跟作家朋友視像會議,查找問題所在。我坐在床邊等他,逗玩他帶著的狐狸和刺蝟公仔,不知不覺地挨在床上睡著了。D 輕輕推醒我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他問我要不要去吃午飯。我說不餓,他演講前也不吃太飽,他便去樓下便利店買三文治回來。我為免又睡著,跟了他去。不知為甚麼很想吃糖,便挑了甜的奶酥餅和乳酪飲料。
吃完東西,D 提議早點去松山文創園區逛逛。我們在市政府站下車,有人潮湧向大巨蛋,不知看甚麼演出。去松山文創園區的人也不少,熙熙攘攘的一片假日氣氛。隨便逛了一圈,園區的舊建築很有風味,內容也很豐富,不過可能受天氣和自己的狀態影響,感覺不是很強烈。
演講在一家叫做不只是圖書館的店裡舉行,中間的活動區可容人數不多,開場時約有十多人。我坐在遠最的角落,以免影響D。另外兩位講者先發言,一位是傳統出版社編輯,談 AI 寫作和電子出版,另一位是區塊鏈知識科普作者,幸晨姐大力推薦,我也有訂他的電子報。D 壓軸發言,內容最貼題,分享他做分散式自主出版的實踐經驗。他的主張似乎和傳統出版業界頗有衝突,但他後來又強調,希望兩者可以互補和合作。活動時間頗長,各自演講部分已經超時,然後還有對談和發問環節,我聽到後來便有點睏,無法集中精神,低下頭在假𥧌。
活動完結已經五點半,D 和其他講者和主辦者再聊了幾句,大家便各自散去。他說肚子很餓,我們便在園區外面的餐飲區找了一家吃日式西餐和甜點的咖啡廳坐下來。我還是沒有胃口,只是想吃甜的。D 叫了一個套餐,他吃意大利麵,把沙律和甜點讓給我。甜點是焦糖梳乎厘 pancake,頗為美味。我另外叫了一杯熱鮮奶咖啡來提神。
吃完早晚餐便直接回酒店,我回自己房間洗澡,換了睡衣,之後帶了筆電,去了隔壁找 D。平台的派書問題還未完全解決,D 一邊用電腦上網查核,一邊跟各方溝通,同時又要繼續遙距指揮家中浴室的維修工作。我挨坐在床上,打開筆電寫昨天和今天的日記。
九點半左右,D 處理完他的事,問我在做甚麼。我說在寫日記,剛巧寫到我們吃完飯回酒店,在房間裡寫東西。他笑說:寫作與生活同步了。你從去年八月開始發表日記,會不會覺得,有時候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寫著,還是在生活著?是為了寫而活,還是為了活而寫?是因為要這樣活而這樣寫?還是因為要這樣寫而這樣活?
D 這番奇怪的話,我一聽就懂,但這一點卻值得奇怪。我發現的確有這種分不出真實和虛構的感覺。就好像我的生命是通過寫作創造出來的,但寫作卻又是我的生命所構成的。兩者就像個莫比烏斯環一樣,分不出表裡內外。這時候,D 說:你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雖然確實是這樣,但被他直接說穿,我還是有點措手不及。他見我沒回答,又說:你跟我來到台北,不會純粹是為了聽我演講吧?
我搖了搖頭,鼓起勇氣說:我的確有話想跟你說,但我不知道想跟你說甚麼。我是想弄清楚自己想說甚麼,而跟你來到台北的。這樣說會不會很荒謬?他說:不,一點都不!我們都是想弄清楚自己想寫甚麼,而開始寫的。如果在開始之前已經知道結果,就沒有做的必要。說話、寫作和生活都一樣。所以,請說下去。我問:說下去?他點了點頭,說:對啊,說下去,慢慢你就會知道自己想說甚麼。
我低頭想了想,說: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誰?他大笑出來,說:我是誰?我不是 D 嗎?我是你畢業論文研究的作品的作者,我是你的老師的丈夫,我是你的鄰居⋯⋯。還有甚麼呢?其實,你想我是甚麼,我便是甚麼了。我說:我是說,你對我來說是誰?他說:不是說過,我是你精神上的父親嗎?我說:是這樣說過,但是,這是甚麼意思呢?是在精神上影響著我,給我教導和指示的人?還是,有更深、更緊密的意義的父親?他問:即是甚麼意思?我試探著說:就像,某種意義下,是你生我出來的。他說:我不是母親,怎樣生你?我說:以父親的方式生。雅典娜也是宙斯生出來的。他又笑了出來,說:多謝你把我比作宙斯。我也笑說:宙斯的品德不是很好。他修正說:我是指他很厲害。當然,他女兒雅典娜也很厲害。所以你也間接讚美了自己。我想否認,但又作罷,這時不宜作這種口舌之爭。
我直接說:你為甚麼好像知道我未來的事?他否認說:我甚麼時候知道你未來的事?我有那麼神機妙算嗎?我說:你很早便一直說我會當媽媽和生孩子,現在真的發生了。他笑說:我之前只是開玩笑吧!我隨便說說的話又怎會變真?令它變成真實的是你自己,是你的行動和你的意志,不是我造成的。你把自己有了孩子算在我身上,是不是有點奇怪?
他說得有道理,我一時間無法反駁,想了一想,轉個方向再說:那麼,對你來說,我是誰?他的反應沒有剛才那麼快,好像觸到了某些核心的東西,必須小心應對似的。他在床邊坐下來,說:對我來說,你是我的女兒。正如你剛才所說,我生了你,養育了你,照顧你和保護你,教導你和指引你。但是,你同時是我心中的神。你創造了我,你召喚了我,你拯救了我。你可能會覺得這樣說很誇張,但事實的確如此。沒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會變得空洞無物,毫無意義。關於你成為母親這件事,老實說,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也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和接受。由少女神變成大母神,是個巨大的跳躍,也是一件我沒有心理準備的事。在這個過程中,我只能默默地在旁邊守護著你。最終蛻變能不能成功,還要靠你自己,我是沒有能力插手的了。
D 的話我完全理解,一點也沒有疑惑。有些東西在我的心中融化,慢慢傾流出來。我說:我很害怕⋯⋯。為了安撫身邊的人,我裝出很決斷的樣子,令大家不要替我擔心,但是,其實我對成為媽媽沒有把握。這是一件遙遠得無法想像的事。而且,阿來說得對,孩子很可能會遺存我的憂鬱傾向,或者阿來的人格分裂。我們都不是擁有很好的基因的父母。如果她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不完整的人,怎麼辦?殘缺的父母,跟殘缺的孩子,怎樣一起生存下去?
說到這裡,壓抑已久的恐懼都湧出來了。我忍不住哭了起來。D 靠近,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抱住了我。這是他第一次抱我,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他讓我在他懷裡哭,讓我盡情地把情緒釋放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覺得越來越累,像是進入了夢境一樣。我聽見 D 的聲音在他的胸腔響起,慢慢的,沉靜的,但我看不到他的樣子,就好像他只剩下一把聲音。他說:你是一個可能世界,一個嬰兒宇宙。你知道嗎?在你之前,曾經有過很多個可能世界,但是,那些世界都消失了。或者說,我和那些世界的連繫中斷了。這就是我之前寫的長篇多部曲的失敗背後的真正意義。不過,也有些可能世界經過切換而保存下來,你的庭音姐、幸晨姐,她們代表著這些世界。但她們來自的可能世界也漸漸遠去。甚至你原本的可能世界,也曾經一度瀕臨消失的邊緣。我盡了我的所有力量,試圖把它挽回。我想把你從那個消失中的可能世界救出來,讓你在新的可能世界中重生。而與其說我做到了,不如說你做到了。是你的力量令這件事成為可能。你用你的日記創造了這個世界,讓我可以住在裡面,我應該感謝你才是。在這個世界裡,你是主角,我只是配角,但我覺得這樣很好。現在你有了孩子,一個新的嬰兒宇宙快要誕生。每一個嬰兒宇宙都是很脆弱的,像個泡泡一樣,一戳就破。你要很小心地保護它,讓它成長。當然,沒有任何人能保證它不會消失。所以,我們要一起努力把它保存下來。你還要面對很多考驗⋯⋯以後辛苦你了⋯⋯。
我想,我應該⋯⋯是睡著了。
展現出「D 的意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