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濤第一次帶著妹妹阿兔來咖啡店的時候,顯得有點不自在。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在店門外徘徊了很久,往裡面偷偷望了一下,好像害怕被發現似的,連忙走開,一會又再回來,探頭探腦的。仙姐招手說:想喝東西嗎?進來啊!大個子的看來是哥哥的那位,牽著妹妹的手,戰戰兢兢地問:在這裡不喝咖啡可以嗎?妹妹年紀很小!一開口,明明是一把少女的聲音,才知道她是姐姐。仙姐微笑著說:那就喝果汁吧!
原來那位姐姐也不慣喝咖啡,我們便弄了鮮奶巧克力給她們。不知是出於害羞,還是不想吵到別人,姐姐帶妹妹在角落裡坐下來,悄悄地從小書包拿出文具和功課簿。我送上飲料時,她好像做了壞事被老師抓到似的,有點慌張,我便指向坐在另一邊的阿米說:放心啊,那位妹妹也在做功課。阿米聽我提到她,用主人家的語氣隔空回話說:唔使客氣!當自己屋企一樣就得㗎喇!阿川聽到,捏了阿米的耳朵一下,她便吐了吐舌頭,低頭繼續做功課。
直覺告訴我她們是姐妹,但兩人的樣貌和外型卻差別很大。年紀約十四、五歲那位身型粗大,輪廓說是男生也可以,頭髮與其說是留長,不如說是很久沒有修剪。那件殘舊的寬鬆T恤下面,女性的身型也不是很明顯。那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卻十分瘦削,五官非常精緻,屬於嬌柔的類型。比那妹妹大些許的阿米,忍不住跑過去說:功課做好了沒有?要不要玩拼圖?那妹妹望了姐姐一眼,姐姐說:這裡可以玩拼圖嗎?阿米說:當然可以!這裡是拼圖咖啡店嘛!
阿米拉著小妹妹的手去挑拼圖,問她喜歡甚麼卡通人物,女孩說:月野兔。阿米便說:你居然喜歡《美少女戰士》?那是老一代女人看的卡通啊!我們新一代女生看的是《光之美少女》!我們這些在場的「老一代女人」,聽到都抺了一額汗。那位姐姐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妹妹叫做阿兔,其實她沒有看過《美少女戰士》,只是媽媽當清潔工,撿了人家不要的舊公仔回來,說那叫做月野兔。阿米聽了,找出一盒一百五十塊的小拼圖,說:算你好彩!這裡剛好有月野兔!是以前我們開舊書店的時候,有人把拼圖同一些繪本一起送過來的,算是我的私人珍藏!阿米的話令人摸不著頭腦,不解釋還以為她是老闆娘仙姐的女兒。事實上,怎麼看也不會有人猜到,她是孩子臉少女身的阿川的女兒。
阿米很驚訝阿兔從未玩過拼圖,便像個大姐姐一樣教她如何拼。阿兔真正的大姐在旁邊看著,問她叫甚麼名字,她說她叫阿濤。她們住在附近唐樓的劏房,日間媽媽上班,沒有大人在家,鄰居聽收音機的聲浪很大,她便帶妹妹出來找個地方做功課。但這一帶沒有公共圖書館或者社區中心,快餐店和茶餐廳又很吵,只有咖啡店較安靜。但是她們從沒進過咖啡店,所以一直猶豫不決。等到妹妹完成拼圖,阿濤便說要回家煮飯了。付錢的時候,仙姐見她錢包空空的,便說:第一次幫襯的客人半價。阿濤信以為真,很高興地把兩張二十元鈔票收回去。
以後阿濤便經常帶妹妹來咖啡店,讓阿米陪阿兔做功課和玩拼圖。她說家裡甚麼玩具都沒有,只有來咖啡店才可以給妹妹玩個夠。對低下層來說,咖啡店的消費是個負擔,阿濤經常叫一杯飲品給妹妹,自己只是喝水。仙姐每次都虛構一個藉口給阿濤特價,有一次索性說:你是我們第一千個客人,恭喜你!你可以得到永久半價優惠!阿濤竟然不知道是假的,很開心地接受了,但她還是只叫一杯飲品,也即是花二十元就可以讓妹妹度過一個下午。因為阿米是阿川的女兒,所以她在咖啡店吃喝全部免費,阿米便乘機把蛋糕之類的甜點分給阿兔。這種事也得到仙姐的默許,只是叫大家不要說出去,說畢竟我們不是專門開給窮人的咖啡店。
愛美是小女孩的天性,阿兔也不例外。阿米會送一些髮夾之類的小飾物給她,又幫她梳辮子扮靚。阿兔的學校開中秋節慶祝會,女同學都會打扮成嫦娥一樣,阿兔媽媽說買新衫太貴,也沒時間幫她打點,阿米便把自己以前穿過的一條裙子借給她。阿米把阿兔當成妹妹,得意地扮演起姐姐的角色。阿川見到覺得很搞笑,說自己無端端多了一個女兒,不過阿米找到伴兒,做媽媽的也覺得高興。後來阿米又提出,阿兔只要乖乖完成功課,她便會陪她在平板電腦上看一集《美少女戰士》作為獎勵,其實也乘機獎勵自己,而平板電腦是仙姐提供的。
我好奇的倒是阿濤和阿兔的差異。後來她很坦白地說,姐妹是同母異父。阿濤沒見過自己父親,母親也從沒有解釋,但憑自己的外型,也大概可以猜到父親的樣貌。後來母親遇到阿兔的爸爸,大家共度了兩年日子,那人卻因事去了坐牢。阿濤說,阿兔的爸爸是個美男子,但幹上不正當的職業,而且有很多女人。媽媽失去阿兔爸之後,對人生感到心灰意冷。她從前是做酒家招待的,現在去了做清潔工,除了打工賺錢,對女兒的事完全放棄不理。阿濤於是便負起照顧妹妹的責任。
阿濤很愛惜妹妹,為妹妹付出很多,但自己卻整天無所事事,不見她念書和做功課,也沒有任何興趣。妹妹玩拼圖,她也沒有一起玩。她對自己的儀容沒有任何要求,不是穿那套舊得發黃的校服,就是那兩件又褪色又變形的T恤。如果不穿校服裙,很難看出她是女生。有時從那T恤的領口,可以看到內衣也是殘舊的。問她為甚麼不買新衣服,她說有錢也給妹妹買,自己沒有需要。她老是說自己蠢,不是念書的材料,完全是個廢人。她唯一的價值,是守在妹妹身旁,直至她長大。
我和仙姐談過兩姐妹的狀況,但仙姐說那始終是別人的家事,我們不是做慈善事業,不應該在金錢上介入客人的生活。這是她一向的原則。我認同她的想法,但心裡還是不太舒服,有時想捐些舊衣服給阿濤,但一看便知尺碼不合。在有限的資源下,阿濤把妹妹打扮成一個可愛的女孩,但她自己卻像個不修邊幅的男生。她平時很少說話,我沒機會對她多加了解,只是有一次問她學校裡有沒有要好的朋友,她提到同班的一個女生,說她很像《美少女戰士》中的水手水星亞美,又聰明又漂亮。我不知阿濤是喜歡她,還是羨慕她,但見她談到這位同學時,眼中閃過罕有的光芒。
阿米和阿兔一起看過很多集《美少女戰士》之後,開始對故事和人物瞭如指掌,經常喊出變身口號和做出變身動作。作為姐姐,阿米把尊貴的公主之位 Sailor Moon 月野兔讓給阿兔,自己則以 Sailor Venus 愛野美奈子自居。兩個都是金髮美女,愛野比月野更早覺醒,有些許前輩的意味。看見男子氣的阿濤常常守護阿兔,阿米便說她是禮服蒙面俠地長衛。仙姐買齊月、金、木、水、火五位水手戰士和小小兔的拼圖,兩個女生便玩個不亦樂乎,滔滔不絕地品評人物,議論劇情。其實大部分都是阿米在說,年紀小的阿兔只是邊聽邊笑。兩個女孩決心長大後要保衛地球,但究竟壞人長甚麼模樣,幹甚麼壞事,她們一點概念也沒有。
有一天,阿濤趁兩個女孩玩得投入,悄悄地跟我說,想問我借錢買一件新衫。問她做甚麼,她說:下星期班級旅行,大家都著便服,我不想太寒酸。她大概知道這種事不便向仙姐說,所以才跟我說。我冒著被罵的危險,偷偷塞了三百元給她,叫她也買條新褲子。旅行那天,大概五點左右,穿著新衫褲的阿濤和一個美少女來到咖啡店,原來就是她提過的很像水野亞美的同學,果然是一位留著清爽短髮的漂亮女生。問起阿兔,阿濤說她今天自己留在家中。阿濤請女生喝焦糖咖啡,又拿了仙姐新買的《美少女戰士》全員一千塊拼圖給女生玩,自己卻只是在旁邊看。女生問她為何不玩,阿濤說:我太蠢,你聰明啲。兩人沒怎麼說話,拼圖只完成了四分之一,女生便起身說要回家了。
之後整整兩個星期不見阿濤和阿兔,大家也有點擔心。阿米終於忍不住,說要去她們家看個究竟,阿川便答應陪她去。阿米也不知確實地址,只是大概聽說過是哪條街、哪一幢、哪一層。找了半天,在一間劏房單位問到住客說,做清潔工的母親帶著兩個女兒搬家了,原因卻語焉不詳。阿米不肯罷休,和母親去了阿兔的學校等她放學,果然給她等到。阿兔見阿米在等她,丟了書包便撲了上去。接妹妹放學的阿濤隨後來到,見兩個女孩抱頭大哭,自己也忍不住流淚。最後,阿米成功把兩姐妹再次帶到咖啡店。
阿濤像被逮到的逃兵一樣,垂頭喪氣地說:我去學校旅行那天,很晚才回家,媽媽還未放工,阿兔獨自留在家裡,去沖涼的時候,住隔壁的老男人不知怎樣跑了進來,對妹妹動手動腳。我回家剛好碰見,便把那人扯了出來。我很大力,他不夠我打,給我打到進了醫院。後來我媽媽卻說息事寧人,還陪了醫藥費,我們便趕快收拾東西搬走了。妹妹一邊聽著,一邊依偎著姐姐,好像猶有餘悸的樣子。
仙姐摟著阿濤寬厚的肩,說:不要自責,你做得很好!你保護了妹妹,但你也要學懂保護自己。阿濤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仙姐便說:你不能只有力氣,你還要學習一些有用的技能,就算不念書也好,將來能好好生活,才能好好照顧阿兔。阿濤終於好像明白了,點了點頭。
這時候,阿米拿來阿濤的女同學上次未砌完的《美少女戰士》全員拼圖,說:月野兔,我等著你來一起完成它啊!還有地長衛,你也是我們的成員,一起來保衛地球吧!
仙姐拍了拍掌,高聲宣佈說:各位美少女戰士們!今天能完成這幅拼圖的話,可以獲得咖啡店的永久免費飲食大獎!以慰勞大家奮勇保衛地球的努力!
孩子們發出歡呼聲,立即投入拼圖,連一向遲疑的阿濤,也慢慢地伸出手去。
仙姐向我和阿川嘆了口氣說: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我便說:這已經足夠讓我們變成福利咖啡店了。
圖片來源: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