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仙姐之所以會聘用蔓,是因為她的紋身。
那個夏天我們缺人手,在臉書上貼了招聘告示,來了好幾個應徵者。大部分是放暑假的大學生,或者本科畢業後騎牛搵馬的人。只有蔓是文憑試畢業的,據稱做過侍應生、售貨員和收銀員。初看好像較有經驗,不似玩票性質,但也不是十分突出。
蔓並不散漫,但也不算眼明手快,經常有點心不在焉。話很少,甚至可以說是拙於言辭,問一句,答一句。這在一般餐廳沒有問題,但在咖啡店則有點不足。不是說要花言巧語,但像我們這樣的小店,跟客人聊聊天,或者給予一兩句親切的回應,可能比食物質素更重要。像我這樣不擅交際的人,也懂這方面的道理。但蔓卻像含羞草那樣,動不動就縮作一團,很容易給人態度不佳的錯覺。而且,蔓左臂上的紋身,也很容易令客人誤會。
仙姐跟她做了個簡短的面試,便立即請了她。當時蔓在短袖T恤外面穿了件白色長袖襯衫,但也無法完全遮蓋左手手背上的花朵圖案。仙姐問了一句:你有紋身?蔓面露尷尬之色,點了點頭。仙姐說:可以看看嗎?女孩脫下襯衫,露出纏滿藤蔓似的、斑駁的左臂。她當時大概是打定輸數吧,怎料仙姐卻說:很好看!明天上班可以嗎?
原來蔓以前曾經多次因為紋身而被辭退,或者不獲錄用。我們對此完全沒有意見,現在年輕女孩紋身也很普遍。不過,蔓看上去不像是會紋身的女孩,這一點讓我們很好奇。她個子嬌小,皮膚白晳,頭髮沒有染過,也沒有髮型可言,老是紮著馬尾。不化妝,不戴飾物,衣著也十分隨便,就只是T恤和鬆身褲。簡單地說,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這樣對外貌完全不講究的女孩,卻會跑去做這麼大面積的紋身,是一件很難解釋的事情。
不過,蔓為人木訥寡言,我們也不便直接詢問。她雖然不是很能幹,但稱職盡責,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我和她一直保持禮貌的同事關係,交接不多。沒料到的是,她後來和晨輝卻交上朋友。晨輝甚至把蔓寫進她的那些奇異故事裡。幸晨笑說這是物以類聚,我卻覺得這樣說未免過於刻薄。
晨輝每星期有三四個下午會來咖啡店,有時看書,有時在電腦上寫東西,有時純粹發夢。她第一次遇見蔓,大概是正在發夢吧。當蔓用左手把她點的鮮奶紅茶放在桌上,她突然嚇得叫了出來。蔓立即把手收回,反握在背後,好像是自己做錯了甚麼似的,頻頻點頭道歉。之後氣氛有點僵,兩人都顯得渾身不自在。晨輝大概後悔自己反應太大,漲紅著臉,低頭在自責,蔓則一直挨在牆邊,把雙手收在背後,盯著地面。隔了一會,晨輝突然站起來,走向蔓,把她的左手拉出來,緊緊地握著,說:剛才很對不起!我想,對晨輝來說,說這句話要鼓起跳進火海的勇氣吧。
蔓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讓我們學晨輝一樣,把她叫做蔓吧。關於蔓紋身的故事,是晨輝後來告訴我們的。她之所以紋身,是因為想變成不同的自己。蔓的成長很不愉快,在家裡受到父親暴力對待,但因為讀書不成,沒有條件逃離家庭,獨立生活。一天在網上無意間看到一些女性紋身圖片,感到十分震撼。自小受家庭約束,平素十分保守的她,從未想過人體可以這麼異化,但又有一種近乎殘酷的美感。她搜到那個紋身師,帶著一小筆在便利店打工賺來的錢,硬著頭皮找上門去。
紋身師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紮著長髮,除了臉部和手指,身上所有露出來的部位都佈滿紋身,沒有露出來的相信也一樣。蔓被那密密麻麻的線條和圖案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但她告訴自己不能退縮。她的錢只夠在手背紋一朵玫瑰。紋身師問她想紋左手還是右手,她想也沒想便說左手。當時他還未知道,她是左撇子,還以為她有所保留。蔓忍著痛,望著紋身師近乎溫柔地在她的手背上雕刻。那是除了父親之外,第一個這樣和她肌膚相親的男人。她終於獲得了一小部分的、像玫瑰花一樣美麗而野性的、不同的自己。
她繼續努力打工,每儲到一點錢,便到紋身師那裡,增加一點不同的自己。那位紋身師其實是行內名人,以構圖精美、畫工細緻見稱,收費不菲。蔓第一次來,他以為她只是好奇玩玩,隨便打發她。但見她一來再來,便感到她對紋身有一種常人沒有的熱情。後來,他只收她一半價錢,再後來,他不收她錢。他在她身上,找到一種非常罕有的東西。不是為了美麗,不是為了有型,而是把生命豁出去,完全抛棄自己的決心。
紋身師非常巧妙地從手背的玫瑰開始,順著藤蔓的蜿蜒,讓花葉沿著手臂一直爬到左肩,然後分別從左胸和左背向下,斜斜地攀過身體,在右腰側的位置接上,形成一個環帶。在那不對稱的環帶上,生長出各種大小和姿態的花朵和葉子,靜中有動,亂中有序。那是他見過的,最為普通的一副身體,但在他的筆下,卻成為了獨一無二的藝術品。
蔓把自己的身體交託給紋身師,渾身灼熱疼痛也在所不惜。她甚至暗示願意留在他的身邊,為他付出一切。但紋身師無論在她身上如何私密的部位操作,也保持冷靜的專業態度,沒有半點越界的意思。她一直等待,相信只要一直紋下去,他一定有一天把持不住。她還有大片未開發的身體可用。但是,在某一次紋身之後,男人說:好了,完成了,紋到這裡剛剛好了,這是最完美的狀態,到此為止吧!你不要再來了。她知道,紋身師有一位同樣是紋身師的太太。
當晚,蔓試圖自殺,但她捨不得毀掉那副變成了藝術品的身體。那是她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唯一覺得自己有價值的一件事。
晨輝不愧是寫故事的,能夠把普通的事情講述得驚心動魄。我們不知道事實是不是完全一樣,但也沒有理由懷疑有誇張失實的地方。這和我們平時認識的蔓不同,但又並不違和。我只是惋惜知道得太遲,要不我們也許可以向她伸出援手。
有一次,我察覺到蔓的左腕有一塊瘀痕,但被紋身遮蓋而不那麼顯眼。另一次,當傷口出現在嘴角,便再沒有掩飾的餘地。我們問她甚麼事,她只是含糊地說,在家裡出了點意外。仙姐嚴肅地問:要不要報警?蔓立即搖搖頭,說很快就沒事。當時我們對事情的背景全然不知,雖然擔心,但也不便過於干涉她的私事。
我和蔓談話不多,但卻一起玩過一次拼圖。有一天下午,天台文發出黑色暴雨警告,眼看多半不會有客人,但外面的天氣又不宜離去,大家便在店裡找事情打發時間。我拿了盒拼圖,問蔓想不想一起玩。她罕有地露出淺淺的笑容,點了點頭。我問她有沒有玩拼圖,她說很少,家裡從來沒錢買。如她所說,她對拼圖不是很在行,拼得很慢,有時老半天也找不到正確位置。我一邊留意拼圖,一邊留意著她的左手。平時很少有機會這麼近距離觀察她手上的圖案。
我告訴她,那是奧地利藝術家克林姆的作品,叫做《生命之樹》。中間以金色為底色的部分,是一棵豐盛的大樹,螺旋狀枝條填滿整個空間,和她皮膚上如波似浪的藤蔓互相映照。畫的左邊有一個女人,主題是「期待」;右邊有一雙戀人,主題是「滿足」。兩者各自獨立成畫的時候,原本叫做《舞者》和《擁抱》。畫中佈滿很多好像眼睛或者卵子的東西,還有陽具的意象。在接近中間的樹枝上,站著一隻黑鳥,象徵死亡和再生。蔓很感興趣地聽著,好像從未見過世界上有這樣的繪畫和表現手法。完成拼圖的時候,暴雨警告已經取消,店也到了關門的時間了。
過了幾天,蔓突然辭職。她總共只在店裡待了三個月。沒有交代原因,也沒有留下聯絡方法。打她的手機沒有人接,留言沒有回覆,查她留下的地址,原來是假的。後來連手機號碼也停掉了。
在辭職前一晚,原來她和晨輝在一起。她是深夜十一點打給晨輝的,說她從家裡跑了出來,在街上沒處可去。晨輝於是請她上自己家留宿。在睡房裡,蔓脫掉上衣,讓晨輝看她的紋身,又讓她用手機拍下來,說:如果我死了,請把我的紋身造成拼圖。第二天早上,蔓不辭而別,消失無蹤。
晨輝用繪圖軟件把照片中的紋身擷取出來,做了些調整,成為一幅純圖案的畫作。然後,真的拿去造了拼圖。這很符合晨輝的風格。我們首次看到了蔓隱藏在衣服下面的秘密。在藤蔓和花葉呈對角延伸的環帶下面,藏著一條細長的蛇,在約略是雙乳中間稍下的的位置,蛇頭銜著蛇尾,形成圓圈。在銜接的地方,向上生出一朵蓮花,在鎖骨之間綻放。在蓮花的左右兩邊,是兩隻相向的太陽鳥,也是整幅紋身之中唯一平衡對稱的元素。
看著晨輝坐在蔓曾經坐過的位置,把她身上的紋身逐一拼湊起來,然後,又逐一拆開,彷彿目睹了她那脆弱的身體,從碎片中重生,又再分解。
我們不知道蔓的下落,但願她在世界上的某處,終於能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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