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臉男
拼圖咖啡店 #25
和純黑地獄吃過飯之後，我覺得應該公道一點，給他一個名字。他名如其人，叫做阿偉，辨識度非常低，全名也是那種聽過幾次也未必能記住的。和他吃飯只是為了答謝他的幫忙，完全沒有其他意思，但我怕他會誤會，所以之後又回復對他不聞不問的態度。
阿偉照樣每兩三天便來咖啡店一次，一邊找藉口跟我說話，一邊上網處理二手貨品買賣業務，甚至把我們店當成交收點。仙姐對此有點不滿，出口警告他不要太過火，就算他肯交租金也不會接受。他照樣唯唯諾諾，卻沒有完全聽從。若不是他經常幫我們處理二手拼圖買賣，仙姐早就把他掃出門外了。
有一天下午，有一個三十上下，打扮入時的女子衝進店裡來，左右環顧了一下，看樣子有點焦急，卻一下子找不到目標。我問她是不是找朋友，她有點迷惘地說：約了人，但不知道到了沒有？我見女子拿著一袋好像是名牌手袋的東西，便指向縮在角落裡的阿偉，說：是不是找那位？阿偉抬起頭來，向這邊揮了揮手，說：是來交東西嗎？這邊！
雖然是冬天，但女子穿了條百褶短裙，上身是低胸衫和小皮褸，甚為性感。她婀娜多姿地向那個穿一身黑色衫褲的雄性動物走了過去，一屁股坐在他的對面。從後面看去，那把金黃色的長髮像瀑布一樣流瀉在纖瘦的背上。我心裡想取笑阿偉今天行了好運，但見他掛著一副靦腆的神情，說話的時候結結巴巴的，大概是承受不住雌性動物的衝擊吧。
不是說好這個價的嗎？阿偉說。
加一點吧！這件是原廠貨，已經絕版，你轉賣出去肯定有得你賺！我們都交易過幾次，每次都是筍貨，沒騙你的！女子撒嬌似地說。
阿偉招架不住，連忙用手機過數。女子拿起手機查核，確認收款後，很嬌媚地用英文說了一聲 thank you！
女子正想起身離去，突然又坐了下來，說：可以請我喝杯東西嗎？見阿偉稍有遲疑，便說：不是這麼孤寒吧？我給你的貨肯定賺到不少呢！
阿偉問她想喝甚麼，她點了最貴的特飲，他便乖乖到櫃台付錢。我故意做出冷淡的神情，他竟然低下頭，紅了臉，小聲地說：Sorry 呀！
我也小聲說：Sorry 甚麼？
我不是有意在你面前和其他女生——
我立即止住他，說：你別搞錯！我又不是你的誰，你跟誰打情罵俏不關我的事！
這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座位去，那個女子又興高采烈地說著她還有甚麼好東西想放售。阿偉突然說：其實，你真的不認得我嗎？
女子呆了半晌，望著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男人，皺著眉，像是努力分辨外貌毫無分別的鼠類似的，最後還是毫無頭緒。
我是陳家偉。
很明顯女子對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
你的高中同班同學陳家偉。他再補充說。
這次女子開始有點反應，但還是不太肯定，一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的樣子。
你不記得嗎？中六那年，你的生日會，我和你一起拼過一幅圖。
一直擦不著的火柴終於爆出火光，女子的雙眼驟然變大，整個容貌也好像扭曲了，完全忘我地叫了出來：你就是班裡那個隱形人！
阿偉尷尬地點了點頭，女子也同樣尷尬地說：Sorry 呀！完全認不出來！只是十幾年吧！也不能說你有多大變化，但是，sorry，我其實記不起你當年是甚麼樣子的了！同你交收了幾次也沒有認出來！哈哈！不要怪我呀！為甚麼你不早點說呢？
我不好意思說。
老同學嘛，有甚麼不好意思的？
你還是老樣子。
甚麼意思？
一樣那麼漂亮！
不是更漂亮嗎？
一樣更好。
真是固執的人啊！
你記得那個生日會嗎？
女子突然臉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復自如，說：那個生日會嘛，很難忘呢！因為沒有人來！本來約好了在一間桌遊店幫我慶祝，但所有人卻臨時甩底了！有人散播謠言說我撬了阿美的男友，那些人便跟我割蓆，真夠朋友啊！
謠言是我傳出去的。
女人花容失色，險些碰翻了面前的特飲，說：你說甚麼？
因為我暗戀你。
你說甚麼？
我想製造機會單獨和你在一起。
我不是很懂。
只有我陪你慶祝生日。
那時候我還很感激你啊！
我們於是一起玩拼圖。
拼圖？我記得！
你記得你挑了哪一幅？
哪一幅？
是無臉男。
無臉男？
《千與千尋》裡面的無臉男。
啊，對，是無臉男，有點陰沉，但其實也挺可愛的角色呢！
當時你說，那個無臉男就是我。
有嗎？我有這樣說嗎？只是開玩笑吧？
我們還喝了點酒。
我們還未成年啊！怎可以買酒？
酒是你要喝的，叫我去點，那間店也不是很守規矩，竟然買給我們。
結果呢？
我們都醉了。
醉了？怪不得我甚麼都不記得。
放心，之後甚麼事都沒有發生，因為我受不了酒精，大嘔大吐起來，還弄髒了你的裙子。你很生氣，撇下我跑掉了。第二天回校上課，你好像甚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我便甚麼也沒有說。然後，我又變回那個隱形人，所以你不記得我也不出奇。
女子突然低下頭，說：Sorry，阿偉！我太過分了！我不是想這樣說你的！
沒有，你說得很對。最近重遇，你卻沒有認出我來，說明我真的是個無臉男。
女子羞愧地說：真的 sorry 呀，我不是有心的！
阿偉苦笑說：沒所謂，我已經習慣了。停了一下，又說：那麼，小媚，可以陪我再玩一次拼圖嗎？
女子回復嬌媚的笑容，說：可以呀！當是陪罪吧！
阿偉起來，去拼圖架拿了一盒拼圖回去，就是那幅無臉男。女子見到有點驚訝，阿偉說：當無臉男其實也沒有甚麼不好。女子卻說：但我卻不是千尋，我沒有她那麼清純，我是個爛透的女人！
拼圖是千尋和無臉男坐在海原鐵路列車車廂內的場面，只有百多塊，很快便拼完。望著桌面的拼圖，兩人沉默下來，好像會慢慢變成透明似的。結果還是阿偉先開腔，說：你之前賣給我的幾件東西，我全部留著，你幾時想要，可以用原價買回去。
那不是甚麼重要東西，都賣掉吧！我這個人不是很念舊的。
既然不重要，就不要花錢去買了。想要又平又靚的二手貨，我幫你找。
是嗎？多謝先啦！唉，都是虛榮心作怪。其實我也一樣，欠缺存在感呢！
補足存在感，也可以用便宜一點的方法。
女子給逗笑了，看了看手機，爽快地站起來，說了再見，也謝了阿偉請的特飲。
剛才表現得很勇猛的男人，突然像個洩氣的氣球似的，塌在椅子上。我過去收杯子的時候，阿偉說：庭音，我無臉見你！我說：沒關係，你有臉見她就可以。
說我無情也好，我覺得鬆了一口氣。
圖片來源：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