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我和幸晨生得很像,幾乎是孿生的模樣,我卻不以為然。
我們只差一年,年紀的確有點近。念的是同一間大學,不過是不同學系。我是中文系,她是數學系。畢業後我一直沒找正職,去了兩次工作假期,一次去英國,一次去日本,其他時間都是打散工。她畢業後做過補習社老師,然後加入了一個 web3 初創公司,開發區塊鏈出版技術。
論興趣,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愛讀的是文學書,想寫的也是文學作品,就算不務正業,一事無成,背後也是不肯流俗的孤高思想作祟。幸晨也愛讀書,但興趣卻十分廣泛,文學、哲學、科普、類型小說、動漫、K-pop,她全部都看得津津有味。她現在的工作雖然有點理想主義,但也算是踏實地開拓事業。而我,卻完全不關心將來,只求過得稱心如意,輕省自在。這樣說來,幸晨是個進取的人,不怕冒險,樂在其中,而我則相對保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不過,外型跟背景無關,甚至跟性格無關。人們就是覺得我們相似,也經常把我們認錯。
我開始在拼圖咖啡店打工之後,告訴幸晨這個地方很適合她。她果然第二天便來了,挑了個接近入口的位子,打開筆記型電腦,在旁邊放上平板電腦和手機,一副全面開打的架勢。老實說,我真的很佩服她,也為她而高興,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有甚麼不好。有用於世,無用於世,出與處,顯與隱,本來便是相生相成的。如果要承認我們有某種孿生關係,我和她就是一體兩面,這樣說不至過於無賴吧!
仙姐從外面回來,一進門看見幸晨的身影,竟然把她錯當是我,說:大作家,上班不要寫自己的東西啊!然後看見我從裡面走出來,當場嚇了一跳,尷尬地向那位陌生客人道了歉。我給她們介紹,說:
這位是我朋友,也是我師妹,吳幸晨,搞 web3 出版的。
仙姐目瞪口呆地說:你們是孖生姊妹嗎?
幸晨全不介意,故作親熱地嬌嗲道:家姐!沖杯 cappuccino 給妹妹喝啦!
我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去給她弄飲品。
之後她每兩三天便來一次,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不是在跟同事遙距開會,就是在電腦上寫計劃書,或者做甚麼測試。工作累了,便隨便找些拼圖來消遣。有一次她突然叫我說:
庭音!過來一起玩吧!一個人玩很無聊啊!
你不見我在工作嗎?
她望了望四周,一個客人也沒有,便說:哪有工作可做呢?來玩吧!
我得到仙姐的默許,在幸晨身邊坐了下來。她說要挑一幅星座拼圖。她是雙子座的,我是金牛座。結果她挑了雙子,我故作生氣,她卻指著圖畫說:
這個是你,這個是我。我們是雙子啊!
這個系列的星座拼圖很特別,是一位奧地利女畫家的手筆。有點像可愛版的畢加索,沒有扭曲的立體主義,天真爛漫的拼貼藝術,或者富有幽默感的塔羅牌。雙子畫得像女孩,頭上綴滿了鮮花,幽幽的大眼睛,趣緻的陰陽臉,臉上各一塊圓形胭脂,瘦削的赤裸身軀,互相親密地勾搭。左邊的拿著鐮刀,右邊的抱著豎琴,兩人中間是一份樂譜,上面畫著雙子座的符號。樂譜似是真實物品的剪貼,但我們看不出是哪首樂曲。
雙子本來就是男生。我故意唱反調說。
但這裡畫的明明是兩個女生。她堅持說。
我找出這個畫家同系列的另一幅作品,說:
你看,處女是有乳房的,雙子沒有。
是嗎⋯⋯我們也差不多吧。
在我出手之前,幸晨早已閃避開去。我咒罵說:
你說自己好了!
這個人就是喜歡胡鬧。我本來也算是個活潑的人,但在她面前卻顯得古板,實在令人生氣。比如說,寫手機信息,就算是廣東話,我也會講究句子和用詞,幸晨卻喜歡寫一種故作幼稚的腔調,而且有一半是表情符號。她說自己以前很 MK,這話我沒有理由不信,但這更見出她的蛻變。對於人生的追求,也許我才是輕挑的那一個。她是個容易相信新事物的人,因此更有行動力,我卻是個重度懷疑主義者。
不過,幸晨也可以很嚴肅,甚至比我更嚴肅。最近她在 YouTube 上看指揮家伯恩斯坦一九七三年在哈佛的演講,講題是 The Unanswered Question,說的是二十世紀音樂面臨的危機——音樂究竟還可以怎樣發展下去?她看完後陷入沉思,皺著眉頭說:
伯恩斯坦最後給的答案,根本不是答案。他說當代音樂的生機是土地;一方面是接通人類遠古的深層意識,另一方面則是活用各種 vernacular,好像爵士樂、搖滾樂、流行音樂,俗語說就是接地氣。但所謂的創新,其實只是 eclecticism,是把已有的東西重新調配而已。這算是音樂的未來嗎?還是在再沒有創新餘地之下,把既有的東西不斷循環再造?你覺得,文學也遇到相同的困境嗎?
這個人上一刻還在講廢話,下一刻卻抛出這麼深奧的話題,真是拿她沒法。自從寫完畢業論文之後,便很少有機會做這樣的嚴肅思考了。我想了想,說:
確實,文學也有這個「未解的問題」。而且,和音樂一樣,文學在經歷了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之後,便再沒有創造空間。剩下來的,就只有回歸甚麼的呼籲了。所以,和音樂界一樣,二十世紀下半的文學界也有強烈的危機感,充斥著文學已死的論調。昆德拉和大江健三郎都反覆提出現代小說終結的看法。而卡爾維諾提出的解答,和伯恩斯坦有點相似,就是綜合多元的形式,運用全新的組合方法,構造多層次的作品。不過,如你所說,要靠組合或折衷,就是再沒有真正的創新的意思了。沒有真正的創新,就是一種終結。
也斯好像在《剪紙》中也說過,文字已經失去信用和活力,在當代還要創作的話,就只有靠重新的組合了,就好像植字工人一樣,一個字一個詞地去拼貼。那是七十年代的作品吧?
對啊,跟伯恩斯坦和卡爾維諾是同時代。他們兩人都很認同杭士基的 transformational grammar,不相信神秘化的創造力,而是以組合和演變為創造原則。
那就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從前一代又一代的藝術,都是以新替舊的,每一次更替都是開天闢地,但到了當代,這樣的神話式歷程卻突然結束了。剩下來的,就只是既有的東西的拼湊。這不就是終結的意思嗎?
不過更耐人尋味的是,後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人談了。在滿口危機的那一代人之後,在最近二、三十年間,再沒有人談論終結,再沒有人感到任何危機!這不是非常奇怪的現象嗎?難道,二十世紀的大師們提出的問題,已經得到充分的解答?
既然問題無法解答,便把問題本身忘記,一筆勾銷,當作沒有問題。很可能在發生這樣的事吧。那麼,現在你寫東西,有沒有這個意識在背後?
甚麼意識?
危機意識,隨時會死,甚至已經死去的意識。
你想說,現在真正誠實的寫作,是從已死之人的角度的寫作?這樣說的話,真正屬於這個時代的作家,很可能是賴晨輝呢?
對啊,我總覺得晨輝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哈哈,我不是說降靈會的事!
境界太高了!我不過是得閒無事,玩下文字拼圖吧。
是嗎?文字拼圖也不錯呀。To solve the puzzle,不就是解答問題的意思嗎?
但是,如果 puzzle 是無解的呢?
嗯⋯⋯無解,也可以玩吧。拼圖只不過是過程,不是目的。
但拼砌的方法,就是剛才說的 eclecticism 啊!結果還是回到那條倔頭路。
我倒以為,你可以開創一種拼圖主義,甚至連這間咖啡店,也可以改名叫做 Puzzlism!
你又胡說甚麼了?
我站起來,想回去工作。這時候,咖啡店的另一位老闆娘瑪姬,也即是仙姐的老朋友,從停在門外的 SUV 裡走出來,手裡拿著兩大袋東西。我以為她又送甚麼貴重禮物給仙姐,原來是十幾盒新買的拼圖。
瑪姬你又搞甚麼?仙姐沒好氣地說。
怎麼說都是拼圖咖啡店,不能只有幾幅舊拼圖那麼寒酸!來,庭音!把這些放在那裡。瑪姬說話有一種溫柔的霸氣。
幸晨過來幫我拆開新拼圖的包裝膠紙。我看見其中一盒是小時候很喜愛的 Little Twin Stars,驚喜地說:
幸晨你看!這一對也是我們啊!一起砌這個好嗎?
想不到她卻一副瞧不起我的表情,說:
姐,Little Twin Stars 是一對姊弟啊!你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