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日)多雲,微雨
早上下著微雨,打著傘到公園去,見姐們穿著防水薄風衣在跑步。幸晨姐一見我就說:不畏風雨啊!庭音姐卻沒有停下來,逕自跑開了。狐狸也不畏風雨,跟著她們跑進雨中。我撐著傘慢走著,享受雨中特別優美寧靜的公園景色。
在行人天橋見到 D,一起來回走了兩遍。在高處看見影樹遲開的紅花,和白千層早開的白花,彷彿兩個季節重疊了。我想起 D 前天說的共時性,但應該跟開花沒關係,只是我胡思亂想吧。我說今天約了幸晨姐去 M+博物館看他和一個媒體藝術家合作的展覽,他只是說了聲「是嗎」,好像不關他的事似的。
在姐們家吃完早餐,我先帶狐狸回家,換件衣服,等幸晨姐中午過來,在我家那邊搭巴士去西九文化區。星期日庭音姐要上班,不能一起去,太可惜了。幸晨姐約了一個大學學長一起,綽號叫做疏離支,很古怪的名字,很明顯是出自莊子。
下樓的時候,看見一個個子不高,年紀不大,但樣貌老成,穿很殘舊的T恤和及膝短褲的男子,跟穿著紅色背心和黑色短褲的幸晨姐站在一起。趨前一看,他那提早變灰的粗硬短髮令我想起一個人,而他紅紅的臉色,原來是類似濕疹的皮膚病所致,連脖子和雙臂也佈滿了微塵似的皮屑。我盡力壓抑自己的反應,但還是無意識地保持距離。
幸晨姐給我們簡單地互相介紹,說疏離支念完博士後,在大專院校兼任講師,他卻立即補充說:即係炒散。姐說我是新進作家,令我十分尷尬,心想鬼知你乜誰?怎料疏離支說:「SF 的奇異日常」很好看啊,也很期待「SF 少女日記」。又說:今天我們的會面,也會出現在日記裡吧?幸晨接上說:對啊!你最好醒醒定定呀!要不晨輝會把你的惡行公諸於世!疏離支一臉無辜地說:我有甚麼惡行?怎樣也不及你吧?看見他倆互相搶白,便知道交情甚深了。
在巴士上層,幸晨姐和我坐在一起,疏離支坐前面。談到他住在大埔村屋,幸晨姐說:畢業前我跟這個人在那間屋同居兩年。我聽到嚇了一跳,疏離支連忙解釋說:是合租,分房住的!本來是我一個人住,她出了事,不想留在宿舍,我便分一半給她。幸晨姐還堅持說:那即是同居啦!兩人便為「同居」的定義爭論了起來,還區分出字面意義和習用意義兩種。疏離支對遣詞用字非常講究,很有學者味道。姐又說:出了那件事之後,那兩年基本上是隱居一樣。之前我是個爛玩的人,很 MK 那種,後來洗心革面,修心養性,就是跟他同居那段日子。疏離支沒好氣,說:都說不是同居了!而且,哪有甚麼洗心革面?你不還是老樣子嗎?一點都沒變過!一日 MK,終身 MK!幸晨姐狠狠地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說:喂!在我妹面前可以給點面子嗎?
我們在圓方下車,走路過去 M+博物館。一進去就直接到地庫看 D 的展覽。那是媒體藝術家 JS 的互動作品,D 負責文本創作。參觀者騎著固定在地上的特製單車,前面的大型屏幕會隨著踏車的動作展現出街景變化,而街道兩旁的建築物由立體的 3D 文字組成。D 的工作是編寫故事,然後以富有歷史意義的早期中文鉛活字「香港字」呈現出來。我想起自己參與籌備「香港字」展覽的經歷,雖然只是四年前的事情,但卻恍如隔世。一時感觸,連那單車也沒有試踩,只是站在旁觀觀看,後來發現盯著屏幕上的移動文字很頭暈,不得不閉上眼睛,或者把目光投向別處。幸晨姐卻像個去遊樂場大孩子似的,玩個不亦樂乎,疏離支則像個家長,板著臉在旁邊不斷提醒孩子不要玩得太瘋。
看完 D 的展品,幸晨姐問我看不看常設展和樓上的特展。常設展我以前看過,特展則不是很有興趣。疏離支更加是一副想快點逃走的模樣。於是大家便離開展館去找地方吃飯。因為天氣不好,平時擠滿海旁草坪上的野餐人潮不見了,只有零星的人在放狗。我說沒帶狐狸來很可惜。我們隨便挑了間餐廳,點了普通的意粉和三文治之類的。
吃飯時他們還在聊剛才的展覽,特別是疏離支,好像在做藝評似的,把媒體藝術家JS的往績和今次的演變做了一番分析。幸晨姐跟我說:疏離支本來是念哲學出身的,為了生計,被迫轉行做文化和藝術評論,但他又不懂像一些哲學潮人一樣走流行路線,玩社交媒體,做網紅,只懂用老方法,笨笨地寫文章和開課。疏離支聽了也沒有反駁。我聽姐的語氣,表面上好像是挖苦,其實還是有點肯定的意思吧。然後他們又談到區塊鏈、去中心社群、網路國家,和康德提出的世界共和國,越說越深奧,我幾乎完全聽不懂。這時候的幸晨姐非常認真,散發出一種知性的氣質,是我平時沒機會見到的。
飯後我們沿著西九海旁散步。在微雨中,我勾著幸晨姐的臂,躲在同一把傘下,疏離支則固執地不打傘,旁若無人地逕自邁步。幸晨姐悄悄說:你看這個人,一副不畏風雨的樣子,其實是渾身不自在。今天好不容易才說服他一起來。他無法忍受任何中產的東西,包括這個所謂文化區,和這些身光頸靚在放狗的人。還有咖啡店,拼圖咖啡店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平時約他都是去大埔舊墟的茶餐廳。有名你叫,疏離支嘛!識他十年,一塊石頭,一點沒變。我望了望姐,說:但你很欣賞他吧?我看得出!姐面露驚訝,說:有嗎?我有表現出來嗎?不會吧?
我望著那個彷彿跟世界格格不入的背影,突然覺得很親切,忍不住和姐說:疏離支大哥很有學識呢!他會教曉我很多東西吧!姐又是驚訝的反應,說:你想跟佢學嘢?我說:不可以嗎?姐想了想,加快腳步,追上疏離支,叫住他:喂!哲學家!有人想跟你!你收徒弟嗎?疏離支轉過頭來,一臉迷惘,說:徒弟?誰?姐推了我一下,說:叫師父啦!我不敢亂認,看著疏離支的臉色。他望了望幸晨,又望了望我,大概以為我們開玩笑,想作弄他,我便鄭重地說:叫師父就不敢,如果我有想不通的事情,可以請教你嗎?疏離支綻開整天從未有過的微笑,說:隨時奉陪!他佈滿濕疹的皮膚彷彿變得更紅了。
19/8(一)下午大雨
早上多雲,昨晚下過雨,路面濕滑,但姐們繼續晨跑。
同一條路,晴天和陰天分別很大。晨光斜斜穿過枝葉,特別玲瓏剔透,雨天則濃密封閉,有隔絕感。像今天,無風也無雨,整個人被濕氣包圍,比陽光普照的日子更為悶熱。
抬頭望去,細葉榕的樹冠都很稀疏,地上掉滿枯黃的碎葉。但細葉榕明明是常綠喬木,不會落葉。我留意到很久了,不知何故。今天問 D,他說是一種蛾的幼蟲,專吃細葉榕的,已經持續幾年在北區為患。有些榕樹被吃到枯死,但也有像公園裡這批,葉子吃光了又長回來,下一季又被吃掉,此消彼長。樹幹底部都包圍了像草蓆的東西,聽說是施了藥,和阻止蛾的幼蟲從泥土蜉化後,沿樹幹爬到樹頂。可能有些成效,但也無法完全遏止。我也不想榕樹死掉,但是,蛾又怎樣呢?蛾也要生存吧?也不能統統殺掉吧?怎樣才能讓蛾和樹共存呢?
今天庭音姐放假,約了她下午在崇基圖書館一起工作。我在家吃簡便午餐,比她先到。她來的時候,和 D 一起。兩人一坐下,外面便下起大雨,是超級大雨。他們都慶幸早了一步。從火車站走路到圖書館雖然不算遠,沿途看著未圓湖的景色也很好,但冇瓦遮頭,下大雨的話,那幾分鐘路程足夠渾身濕透。如果是以前,這樣的大雨足以令我癱瘓,陷入沒來由的恐慌,但現在坐在熟悉又舒適的圖書館,又有他們在身旁,我便沒有那麼焦慮;甚至覺得,雨像個保護網一樣,把外面紛紛擾擾的世界隔開。想到這裡,突然打了一下雷。我不期然抓住庭音姐的手。她知道我害怕,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沒有放開,自己繼續用另一隻手打字。
姐通常在放假的日子,寫那些咖啡館故事。已經寫了十幾篇,每逢星期一發佈。她本來對創作沒有很大信心。畢業後這些年,除了去外地工作假期,在港的日子也試過寫舞台劇本,但不是很成功,一齣也沒有完成。她因此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我覺得她想寫劇本,是受了以前的男友影響。那人是劇場編劇,拿過獎,但那應該是他們分手後的事了。分手是在姐畢業那年,不知原因為何,之後她便去了英國一年。這些都是幸晨姐告訴我的。我想告訴庭音,她寫的故事很好看,但自己是學妹,不好意思去向學姐表示讚賞。況且,自己寫東西也不怎麼樣。
在黃色暴雨天的圖書館,我寫了這首詩,題目是受 Aimer 新發佈的〈雨待ち風〉(向 SUKIMA SWITCH 二十週年致敬的翻唱歌)啟發的,如下:
〈風雨相待〉
雨滴著,失神地,無力地滴著
從樹葉間,像慣性的淚
不是傷心,也不是高興
只是無聲地流淌
打傘也不是,不打傘也不是
滴濕頭髮,也只是覺得麻煩
粘粘的,像揮之不去的蟲子
憂鬱的臉容 淡化的記憶
漫長漫長的時光
雨等待風
風吹著,虛怯地,無方向地吹著
穿過草叢,像無由來的嘆息
不是悔恨,也不是感動
只是不得不呼氣
穿風衣也不是,不穿風衣也不是
吹散頭髮,也只是覺得討厭
颯颯的,像乾燥標本的翅膀
褪色的感情 易碎的承諾
幽遠幽遠的路途
風等待雨
無風的雨,無雨的風
與其眼乾而流淚,淚濕而龜裂
不如會面吧
讓竹子起舞 讓蓮葉唱歌
讓天空鳴放 讓大地回響
等不及了
我真的等不及了
風 來吧 雨 來吧
傍晚離開圖書館時,雨已停歇,只剩下地上的水窪,和空中的濕氣。我們三人一起坐東鐵回粉嶺,D 回家吃飯,姐和我去吃迴轉壽司。
我們用手機互傳今天下午寫的東西。姐的新咖啡店故事,竟然出現了她的前男友!那人已經結婚,而且即將移民英國,在一個下雨天,來到咖啡店和庭音姐道別。我問姐:這是真的嗎?她點了點頭,說:上星期的事。我說:姐你捨不得他嗎?她夾起一塊油甘魚刺身,在混了芥末的醬油裡蘸了又蘸,說:分手那麼多年了,怎會?說罷,把刺身放進口中,咬不到兩口,突然掩著鼻子,眼角流出淚水。我說:姐你還說沒有?她一時說不出話來,連忙喝了口茶,才說:沒有啦!被 wasabi 嗆到呀!我知道是藉口,但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說:姐你寫的故事很感人。她用紙巾拭了淚,吸了吸鼻子,說:沒有,因為都是真的。
圖片由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