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阿山出現,瑪姬感覺迎來了勁敵。
我們咖啡店的兩位老闆娘,是大學時代至今的老友。(我不想用閨密來形容,這個詞對兩人來說也太不相配了。)兩人同書院,同宿舍,第一份工還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後來瑪姬成為投資顧問,仙姐則在一個基金會當計劃經理。兩人先後結婚,仙姐生了一個兒子,瑪姬沒有生孩子,但結果也是先後離婚。仙姐離婚後,為了照顧兒子,辭掉發展不錯的工作,而瑪姬則成了她最大的後盾,兩人的關係比當初更加親密。
獨力照顧兒子令仙姐的人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是變得節儉,生活所需每項都要精打細算,但因為品味甚佳,便宜貨也穿搭得十分優雅,個人形象不跌反升。名牌不是不買,但不會買一手,而是在二手網站狩獵。由於觸覺敏銳,眼光獨到,往往以極低價格買到名貴精品。到了現在自己開店,也經常發揮這種低成本高效益的才華,總是找到價廉質高的貨源。怪不得她經常掛在嘴邊,自己是物質至上的金牛座。
相反,瑪姬視錢財如糞土,經常為心頭好一擲千金,當老友遇到經濟困難,更加二話不說慷慨解囊。平常有事無事,都給仙姐送來一大堆禮物,好吃的甜點,精緻的飾物,或者據聞有效的美容養生補品。只要仙姐漫不經意地提到喜歡甚麼,或者只是感到興趣,第二天瑪姬就會立即差人送到。每次仙姐都會感到頭痛,不知如何處置這些過量的贈品,結果我們這些小丫環便成為了受惠者。
有一次,仙姐在咖啡店專頁的店長分享裡,稍稍提到姆明和司諾克小姐,整個姆明家族便立即排山倒海地進擊。姆明布袋、軟枕、桌布、餐具、文具、飾物、毛巾、原著小說和漫畫,甚至是原作者的瑞典語自傳,都源源不絕地湧到,數量幾乎足以讓我們改換主題,變成姆明咖啡店。當然,少不了姆明拼圖。我們都很奇怪,瑪姬這樣揮霍無度,怎可以當投資顧問,但仙姐說她在工作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在我眼中,仙姐和瑪姬非常合襯。兩人的穿著都屬日系,仙姐愛穿寬鬆的長袖襯衫,藍色或棕色條紋,有時也會穿淺綠或淡紫,配襯簡單舒適的牛仔褲。瑪姬則偏愛極為簡約的黑、藍和灰色全身裙,謝絕一切鮮豔和花紋。仙姐留一頭濃厚長髮,瑪姬則剪一頭清爽齊頰短髮,可說各具魅力。看著她們倆,我對自己即將成為中女的焦慮大減。
身為半個老闆娘,瑪姬經常到店裡探視,但卻從不幫手,以免越幫越忙。聽說她家境富裕,家裡長輩有著名大律師,甚至是銀行高層。但瑪姬從來不肯扮演千金小姐的角色,自己求職打工,到今天的成績都是自己一手掙來。婚姻半途而廢,但又無意再婚,也令家中老人甚為焦急。談到男人,瑪姬一副敬而遠之的樣子,完全無視所謂社會的眼光。這一點,應該是她和仙姐最合拍的地方。對她們來說,所謂「沒有男人的女人」,完全不值一提。
仙姐的過去,也是瑪姬告訴我們的。改變她的命運的,是她的兒子。她的婚姻的轉捩點,是兒子被診斷患上亞斯伯格症候群。兒子在幼稚園的時候,已經表現出奇怪的個性——固執、衝動、暴躁、不和其他小朋友玩、沉迷巴士和火車、對大部分事情不感興趣。她的前夫是一位 IT 人,任職大機構數位部門,智商高,情商低,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嚴重缺乏抗壓力,對兒子的問題一直採取逃避態度,一切都交給妻子處理。仙姐帶兒子接受各種治療,疲於奔命,漸漸也有點抵受不住,自己也要看精神科。到了兒子十歲,知道丈夫外面有了人,終於提出離婚。
後來仙姐自己談到這段往事,這樣說:老實說,當時的感覺是,鬆了一口氣。我那個前夫,我當然也惱他,但我沒有心情再理會他。我不能同時照顧兩個男的,二選一,首選當然是兒子。也不是甚麼偉大的母愛,只是自然而然的選擇吧。金牛座性格,實事求是,積極應對。畢竟我不是個浪漫的人。
說這段話的時候,對象是阿山。阿山是附近的街坊,在區內長大,獨自住在父親留下來的舊唐樓單位。五十開外的女性,年紀比仙姐略大,黑黑實實的身材,男生般的短髮,卻生一副孩子臉,看來頂多像四十歲。她一直在私人會所當健身教練,也學過些水電維修,以備不時之需。聽聞最近在跟師傅學開夾萬,不說也不知道有這麼獨特的職業。
阿山嗜飲咖啡,對沖調之道甚有心得。我們開張後,她特地跑來一試,初時感覺只是一般,但沒有主動說出。有一天剛巧店裡洗手間的門鎖出了問題,仙姐困在裡面無法打開,大力拍門求救。阿山在外面聽到,軟硬兼施,徒手把壞了的門鎖拆了下來。仙姐從裡面走出來,滿臉感激之情,場面頗有英雄救美的意味。
之後阿山下班後經常過來,聊起咖啡的話題便滔滔不絕,甚麼咖啡豆的產地、評級、酸度和苦度、烘培的深淺、如何混合和調配等。我們也因此長了知識,店裡咖啡的水準有也所改善。仙姐向她請教一些健身練習和拉筋竅門,阿山便在店裡即席示範,糾正仙姐的姿勢,咖啡店突然變成了健身房。店裡有甚麼水電問題,都會電召阿山處理,甚至連那個存放拼圖的專用櫃子,也是阿山親手給我們裝嵌的。我們對她的多元技能感到驚訝,她卻說都是從她父親那裡學到的。以前家裡的東西,從裝修到家具到小型電器,幾乎都是父親一手打造的。她身上散發著舊時代全能職人的魅力。
阿山也常常帶來各種小禮品,好像區內哪家的紅豆糕和芝麻糕、某茶餐廳的蛋撻和菠蘿包、某老字號的腸粉和粥品,或者某新店的糖水。雖然不及瑪姬的奢華,但種類和頻密程度也不遑多讓。這件事很快便惹來瑪姬的不滿,並且以更高級的食品來加以反擊。我們也就成為了美食大戰的得益者。
阿山和瑪姬的品味南轅北轍,經常出現隔空的爭論。阿山認為店裡應該播放本地流行曲,瑪姬卻堅持播放更有品味的爵士樂。阿山建議我們可以多賣一點本土小吃,增加地方特色,瑪姬聽到卻嗤之以鼻,笑說不如在咖啡店賣魚蛋豬皮。她們顯然在談論兩種定位,一個的目標是本土文青和街坊客,另一個是中產消費者,是地道和優雅的分別。可以想像,如果兩人碰面,場面會是多麼刺激。這種事不常發生,但也的確會發生。
那天黃昏,瑪姬向我發信息,說會叫人送些特色粽子過來。我奇怪她為甚麼跟我說,而不跟仙姐說。她隨即問我「那個阿山」在不在。我坦白說,阿山剛也帶了一些特色粽子過來,正打算在廚房裡煮。瑪姬聽罷,立即飛車過來,像賭徒「晒冷」似的,把一盒名貴粽子擲在櫃台上,還捲起衫袖說要親自弄。仙姐止住了她,把粽子全部交給阿川,然後跟瑪姬和阿山說:
在咖啡店裡煮粽,成何體統?你們兩個,給我坐下來!
受到仙姐的突發威嚴所震懾,本來氣勢洶洶的兩人乖乖聽命,在桌子前坐了下來。仙姐著我給兩人各沖一杯咖啡。兩個原本敵對的女子對坐著,一時無話,有點尷尬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呷著咖啡。
仙姐拿來一盒拼圖,放在桌上,說:你們好像從未在店裡拼過圖,太不像樣了。來!一起拼一幅!
兩人沒料到有此一著,面露驚訝之色,但又不敢拒絕。低頭一看,那是一幅姆明家族拼圖。在一個綠意盎然的樹林裡,整個姆明谷的居民聚在一起野餐,氣氛熱鬧。
不知是阿山還是瑪姬先動手,照著盒子上的畫面,拼砌起來。一砌起來,兩人又像是較勁似的,互不相讓,一塊接一塊地按下去,遠看還以為是一場毫無章法的棋賽。不消二十分鐘,拼圖已經略見全貌。仙姐在旁邊觀戰,暗自偷笑。
你們猜猜,我覺得自己最似裡面的哪個人物?仙姐突然抛出問題。
兩人未及回答,她又補充說:絕對不可能是姆明媽媽吧!
瑪姬想說話,仙姐又搶先說:不要說是自認為姆明女朋友的 Snork Maiden 啊!
阿山想說話,又給仙姐搶先說:難道是 Mymble?不!我沒有她那麼浪漫!
仙姐撿起一塊拼圖,在空中揚了揚,然後嵌進圖畫裡。那是性格古怪,愛惡作劇的 Little My。頭頂直豎一條辮子,小小個子的 Little My,站在一個樹樁上,露出招牌的狡黠神情,做著一個不知是抗議還是跳舞的姿勢。在她的右邊,是拿著工具正準備搭建帳篷的 Moomintroll,而左邊是在手上捧著一束鮮花的 Snork Maiden。
這時候,阿川捧著盤子從廚房出來,盤子上放著一大堆兩人帶來的粽子。原來咖啡店裡已經充滿了粽子的氣味。仙姐向店裡的客人說:
各位朋友!雖然端午節還未到,但我們今晚提早舉行粽子之夜!面前這兩位老闆請大家吃特色粽子,大家千萬不要客氣!隨便吃吧!
說罷,仙姐自己率先撿了其中一隻精緻的迷你粽子,也不怕燙手,急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露出滿足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