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來我們咖啡店的客人,也會出於好奇而玩一下拼圖,但真正拼完一幅圖的,其實是少數。少到哪個程度,我沒有統計過,但至少是十中無一,甚至是二十中無一吧!有的是在跟朋友聊天的時候,心不在焉地隨興拼幾塊;有的只是想找些事情打發時間,根本沒打算拼完;就算是想專心完成拼圖的人,也可能會因為難度過高,或者時間不夠,而半途而廢。
當然,這完全沒問題。玩拼圖就是可以這樣隨心所欲,只在乎過程,不在乎結果。反正人生本身就不可能是一幅完整的拼圖,只能東拼西湊,一件事沒完,另一件又開始,最後剩下來的,只是零零碎碎的記憶片段而已。
九成以上的客人是過客,就算不是只來一次,也未必會成為常客。拼不完的圖,要不就是留待不認識的他人續拼,要不就是拆散重來。聚聚散散,也不外如此。未完成拼圖是常態,不足為奇;但是,如果多次重複拼同一幅圖,卻總是沒有完成,據我的觀察,除了仙姐的兒子阿角,應該沒有第二個了。
我來到咖啡店工作的初期,已經見過阿角。當時是暑假,他剛考上大學,間中也會到店裡露面,他的中學同學阿杜和阿杜的小女友阿翠又經常在咖啡店約會。大學開學後不久,阿杜和阿翠便分手了,阿角好像也失去了來咖啡店的理由。後來他入住大學宿舍,每星期只是週末才回家一趟,更加沒時間過來咖啡店了。所以,我對阿角的印象也慢慢變淡,不是聽仙姐提起,還不覺她有一個這麼大的兒子。
不過,今年九月開始,阿角又在咖啡店出現,而且至少每週一次。原來他找到一份私人補習,那個女生明年考大學,想請人補習地理科,這正正是阿角的專長,也是他的興趣所在。本來可以上門補,但女生住荃灣,對阿角來說不順路,於是便約了在大角咀的咖啡店,因為老闆娘是自己媽媽,也可以省掉消費。補習多數約在星期六下午,完成後阿角會和仙姐吃晚飯,然後回家過夜。
第一次補習,阿角早到,找了幅拼圖來打發時間。我偷偷一瞧,見是一幅古地圖的拼圖,心想這個人的興趣真是單調。拼了不到十分之一,女生便出現了。如果不是仙姐早已告訴我們,還以為兩個人在交往。不過轉念一想,應該沒有男生會跟女生在自己母親的店約會吧。阿角立即把拼圖擱在一邊,拿出自己親手準備的講義,一本正經地講解起來。
我們早聽仙姐說過,阿角的志願是教書。一般大學生做補習都是馬馬虎虎的,隨便指點幾句便算,阿角卻把自己當成正式的老師,不只準備教材,還自己設計測驗題目。程度已不止於負責任,而是近乎狂熱了。我覺得有教學熱情很好,但完全遵從考試那一套,好像也有點古板。不過,如果真的幫到學生,自己又樂在其中,也算是一舉兩得。
後來才知道,女生叫做小茜,念中六,只是小阿角兩歲,看上去比較像學長學妹。但阿角卻老是擺出一副老師的樣子,小茜又生得個子嬌小,說話輕聲細氣,完全演活好學生的角色。小茜的成績不錯,據我觀察是個聰明但踏實的女孩,其實不一定需要補習。可能因為對自己要求很高,希望考試萬無一失吧。
以後每次補習,阿角都會早到,找來同一幅拼圖,看似漫不經意地拼一陣,但總是未及完成,小茜便準時到達了。他每次都會從四隻角開始,逐漸連成裝飾性的邊框,然後向中間進發,但還未來到地圖的部分便停了下來。他會把未完成的拼圖拆散,收回盒子裡,下次又重新開始。整個重複的舉動有一種儀式感,或者執著的成分,彷彿不能完成的事情,不如推倒重來,甚至是放棄。仙姐說兒子從小就是這樣,不能容忍事情有瑕疵,一幅圖畫畫不好,會從頭再畫,不接受修修補補。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完美主義吧。不過,小時候會因此而發脾氣,現在總算可以安靜面對,默默重複。至少大部分情況是如此。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他不是很在意。
我知道他是在意的。大概是補習開始之後一個月,我在阿角拼圖的時候,問他這幅圖是不是有甚麼特別,他指著盒子上的圖畫說:你看,上面的拉丁文題目是 Nova totius terrarum orbis geographica ac hydrographica tabula,意思是「新版世界地域及海域全圖」。我查過了,是荷蘭人 Hendirk Hondius 在1638年製作的。當時是荷蘭地圖印刷業的黃金時代,但這個人不是開創者,他只是繼承製圖技術先驅麥卡托的工作,加以發揚光大而已。比這幅圖更早的,是一部叫做 Theatrum Orbis Terrarum 的地圖集,是世界上第一部現代地圖集,即是所謂的 Atlas。這部地圖集的名字直譯是 Theatre of the Lands of the World,即是把描繪世界各地的地圖像劇場那樣展示出來。裡面有一幅 Typus Orbis Terrarum,這才是第一幅世界全圖。這部地圖集由一個叫做 Abraham Ortelius 的人製作,1570年推出第一版,之後四十二年陸續出到三十一版。所以,現在我在拼的這一幅,應該是這個系列的繼承者。
阿角一邊像地理老師般講解,一邊在平板電腦上向我展示相關的網頁和圖片。原來他早已把拼圖的出處和背景查得那麼透徹,令我大為拜服。但我還是故意挑剔說:玩拼圖不用那麼講究吧?只是享受拼圖的樂趣不可以嗎?阿角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說:講究這些知識背景,才是樂趣的所在啊!單純是拼圖畫有甚麼樂趣可言呢?這幅圖和任何一幅圖,又有甚麼分別呢?
我想:的確,世界地圖和 Chip and Dale 的意義完全不同。但也不完全是關乎知識吧?不過我沒有和他爭論下去,只是點著頭退了下來。我回到櫃台後面的時候,仙姐向我打了個眼色,意思是「你見識到我兒子的獨特個性了吧」。
我花了點時間品味這種獨特,也第一次拿起那幅拼圖的盒子,細心欣賞盒蓋上的圖畫。這幅圖除了頗為準確地描繪了五大州的位置和比例(當然也有很多變形之處),風格也十分古雅精巧,甚有觀賞價值。阿角指出,它的周邊比前作更有特色,那些裝飾畫非常生動細緻——四角分別繪畫了下令繪製羅馬帝國地圖的凱薩、古代地圖學家托勒密、現代製圖技術開發者麥卡托和作者父親的人像,表示製圖學的承傳;在左右半球的上下方,又繪畫了火、氣、水、土四元素的象徵;在中正央的下方,還有非洲、亞洲和美洲向歐洲致敬的人格化圖象。雖然跟地圖資訊無關,但卻蘊含豐富的文化意涵,難怪阿角對它情有獨鍾了。
小茜似乎很接受這種獨特個性,每次上補習課也津津有味地聽著。我不知道阿角有沒有向她講解 Nova totius terrarum orbis geographica ac hydrographica tabula。也許因為跟課程無關,而沒有節外生枝,又或者早已說過,作為引起學生對地理科興趣的小知識。我開始覺得,阿角這個年輕人雖然沒有甚麼情趣,處事也過於刻板,但確實擁有知識傳遞者的才能。這種才能可能有點老派,但誰說老派的作風一定不行呢?
阿角雖然對那幅地圖的來源瞭如指掌,但他從未成功拼完它,甚至連接近一半也未到。有一次我忍不住跟他說:這麼喜歡這幅圖,拿回家拼啊!反正是人家捐出來的,拿回去你媽媽也不會反對。他想了一下,說:拿回家拼便沒有意思了。我覺得他的回答很奇怪,問:在這裡拼又有甚麼特別意思?他只是說:拿走了這裡便沒有了。我便說:或者我幫你 keep 起來,下次繼續?他卻一副沒所謂的樣子,說:不用啦,我也不是那麼執著的人吧!也要留給別人玩嘛!他的答案越正常,我便越覺得有古怪。
後來有一次阿川說起,阿角跟小茜其實也蠻合襯,仙姐便說:這個人呀,不接受這種事的。我問:甚麼事?她說:老師跟學生談戀愛。我們聽了也很驚訝,居然有這樣的年輕人。而且,他們不算是真正的老師跟學生吧。仙姐又透露說:之前他做過另一份補習,那個女生向他示愛,他竟然一口拒絕了,還在學期完結後辭職不幹。我作為媽媽的反而覺得,試試也無妨啊!大家都是年輕人嘛,不用這麼死心眼吧!真是有點擔心他呢!我們都讚嘆說:真是堅持信念的人啊!
十二月初,阿角幫小茜準備校內的模擬小考,大費功夫出了一份考卷,讓小茜在家裡做,批改後在咖啡店講解。這天阿角提早了很多到達,自己躲在一角專心地拼那幅古地圖,但縱使對內容已經看得爛熟,又經過多次嘗試,但還是沒能在有限時間內完成一千塊,大概只是一半有多。小茜一來,阿角便把拼圖放在一旁,立即投入模擬試題的分析了。
這天阿角講得特別起勁,小茜也聽得十分投入,好像真的學到很多東西。一直講了兩個小時,好像捨不得停下來的樣子。最後阿角看看錶,說真的不得不走了。他約了同學做學期末的報告,這個週末也不回家了。一直望著他離去的,除了他的母親仙姐,還有他的學生小茜。
只見女生慢慢收拾試卷和文具,但又沒有站起來,好像在想甚麼似的。她把擱在一旁拼了一半的地圖,拿過來放在面前,細心地看著。然後,她拿起一塊拼圖,繼續拼下去。大概花了半小時,小茜把餘下的拼圖完成了。阿角曾經用口頭講解的那幅世界全圖,終於如實地展現眼前。小茜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愛不釋手似的一直欣賞著,然後拿出手機,把完成的拼圖拍了下來。
我以為這齣小劇場到此為止,怎料小茜卻開始把拼圖拆掉,還原到一堆碎片,放回盒子裡去,好像未曾被完成一樣。她有點尷尬地跟我們說了再見,消失在門口外面。我們都在猜:小茜會把照片傳給阿角嗎?我和阿川都希望會,但仙姐卻覺得不會。至於從母親的角度,她也不會告訴兒子這件事。因為,仙姐說,這到底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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